这一夜，独立团全体官兵都处于枕戈待旦的戒备状态。在通湘门外，上半夜由第一营部署在防御工事后进行监视；下半夜由第二营上来轮换，第一营回到驻地休息待命。半夜十二点钟以后，叶挺虽然在参谋长的再三坚持下回到房中休息，但他心中总预感到敌人今晚会有所行动，因此仍然没有睡下，只是拿起一本《唐诗》来在马灯光下看着。
到凌晨将近四点钟的光景，从武昌城的方向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敌人终于开始行动了。团部通向军部的那架军用电话响起了急促的铃声。参谋长拿起电话听筒来应了两声，面容严肃地向叶挺道：
“团长，代军长请你亲自讲话。”
叶挺接过电话听筒，说了一声“我是叶挺”，立刻听到方维镇那温和而有些焦急的声音：
“希夷，据陈师长报告，敌人在猛烈炮火掩护下从武胜门方向突围出来了，他们正在阻击。敌人的兵力还在继续增加，第十师现在从别的地方抽不出队伍，陈师长希望独立团就近向武胜门派兵增援。”
听了方维镇的话后，叶挺在瞬间沉吟了一下，他本想向方维镇报告自己的判断：敌人最有可能突围的主攻方向将会是通湘门，而武胜门倒有可能只是敌人的佯攻行动，但又想到友军既已受到猛烈攻击，并向他们提出了派兵增援的请求，这些理由恐被误解为按兵不动、保全自己实力的托词，而且假如他们真的受到损失，也是对革命不负责任的。因此他便立刻坚定地回答一声道：“好，我们立刻派兵增援！”
方维镇在电话里用感动的声音连说了几句：“希夷，辛苦你们了，辛苦你们了！
我把这个消息立刻告诉陈师长。”
叶挺放下电话，向参谋长命令道：“通知三营长，立即向武胜门跑步增援，配合第十师消灭突围的敌人。”
“是。”参谋长迅速答应着，转身派副官和护兵骑马赶到三营去传达命令。
叶挺注视着地图，他们现在的兵力只剩下两个营和一个特别大队了，如果敌军果真是以通湘门为主攻突围方向，他们将要承受的压力肯定会是特别严重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必须准备以自己的力量消灭冲出城外的敌人，挫败敌军突围的企图。
而要完成这一艰巨的任务，不仅需要全体官兵奋勇作战的革命精神，也更需要指挥官灵活及时的调度和坚毅果敢的决心。
正在这时，军用电话的铃声又响了。这是第十二师师长潘振山直接打来的，因为独立团有配属十二师师长指挥的关系，他也想时时让叶挺感觉到自己的权威。他要接电话的参谋长周士第找叶团长亲自讲话，当叶挺接过话筒后，他那总是盛气凌人的声音此刻显得有些紧张急促地说道：
“叶团长，敌人冲出中和门反攻突围，三十六团正在进行阻击，战斗非常激烈。
敌人的兵力还在增加，他们承担的压力很大，请你尽快派一个营赶到中和门，从侧翼支援三十六团，尽快消灭突围的敌人。”
叶挺虽然同潘振山的资历相仿，而且在总理警卫团时期论才干和功绩都在潘振山之上，但这次出征时为了北伐革命的大局，他仍然竭力对潘振山表示尊重，只要是对保证胜利有利的行动，他都坚决表示服从的态度。这时听到潘振山说了中和门的情况后，虽然心中也感到十分为难地犹豫了一下，但随即又想到潘振山的性格，自信、急躁而又多疑，如不增援他只会误解为叶挺故意不愿服从他的命令，对他这个师长表示藐视。同时叶挺又想到，中和门同通湘门的距离比武胜门要近些，如果尽快派一营去配合三十六团消灭了突围出来的敌人，再赶回通湘门来，也许时间还来得及。因此他在一瞬间的思索后立刻作出了决定，在电话里果断地回答道：“好，我立刻派第一营赶去。”
潘振山又用挑剔的口气问道：“你们的第一营大都是新兵，他们能承担这样激烈的战斗吗？”
叶挺最不能容忍用这种口气谈到自己的部属，他抑制着要爆发的怒火，斩钉截铁地说道：“请放心，我既然决定派他们去，就是完全相信他们对这场战斗能够胜任！”
说完，他把电话放下，向参谋长道：“马上派人通知一营，跑步向中和门增援，配合三十六团消灭突围的敌人。”
参谋长迟疑地望着叶挺，感到不得不表示自己的顾虑道：“团长，这样一来，我们就只剩下了不到两个营的兵力，万一敌人从通湘门突围进攻，那我们这边的危险就太大了。”
叶挺仍然果断地说道：“中和门已经受到攻击，我们不能坐视不管。告诉一营长，配合三十六团消灭突围敌军后，立刻返回原地休整待命，随时做好战斗准备。”
“是。”参谋长答应着，匆忙按照团长的命令去进行布置。
武昌城方向的枪炮声更加激烈了，附近也响起了炮弹落下的爆炸声。叶挺从这激烈的枪炮声中判断，通湘门城上的敌人已经开始向外面射击，可能正是为了将要发起的突围反攻行动进行火力准备，他决定亲自到前线去，指挥第二营和特别大队阻击敌人，以弥补兵力的严重不足。他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参谋长后，派副官命令特别大队长集合队伍随同他一起出发；一面带着李剑和几名副官、参谋军官走出团部，勤务兵们已经牵过马来。不一会，特别大队长也将队伍带到，叶挺向他说明了现在的情况和他们所要担负的战斗任务后，便上马先同那些副官、参谋军官们向通湘门前线驰去了。
敌人的重炮不停地向通湘门城外延伸射击着，道路两边的田野里爆炸着一颗颗炮弹，在黑夜里闪烁出一团团耀眼的火光。有的炮弹就在近处的路旁爆炸，溅起的土块打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但叶挺仍然毫不在意地骑在马上前进着。李剑的心情也变得不像先前那样紧张，他学会了从炮弹落地的声音来判断爆炸距离的远近，同时和像泰山一般沉着镇定的团长在一起，他也觉得更加充满了勇气，心里更加踏实了。
越是接近通湘门城外的方向，那里传来的机枪、步枪和手榴弹的爆炸声也越是激烈，这说明敌人已确实发动了突围进攻，而且投入了相当强大的兵力。叶挺和随从的军官、勤务兵们都沉默着，加紧向前线赶去。这时，前面有两个隐约的人影从夜色朦胧中向他们这里跑来，机警的勤务兵们立刻拔出了驳壳枪，催马向前面迎去。
当那两个人影跑到近处时，借着后半夜下弦的月光，可以看清他们身上的军服和一个士兵背着的步枪，大约是第二营的两位弟兄。勤务兵把他们带到叶挺面前，果然是二营长卢德明派出的一名副官和一名勤务兵，正要赶到团部去报告通湘门方面战：卜情况的。那副官向叶挺立正敬礼，声音有些紧张急促地说道：“报告团长，敌人已从通湘门突围，攻势非常猛烈，兵力估计有一千多人，还在继续增加。营长正在指挥队伍进行阻击，他让我向您报告敌情，请示下一步行动。”
叶挺沉静地说道：“我们正要赶到前线。你去团部把这些情况报告参谋长，让他立即转报军部。如果武胜门和中和门战斗趋于缓和，就迅速调一、三营回援通湘门。”
“是！”那军官从团长沉静的神态和果断的语气中，也感到一种巨大的力量，消失了刚才紧张不安的心情，他坚定地回答着，向叶挺敬了个礼，带着护兵又向南湖方向跑去了。
叶挺和随从军官们赶到了通湘门外的前线阵地，这里已完全被硝烟和火光笼罩着，爆炸的声音震撼大地，枪弹的闪光像无数条金蛇在夜空中狂舞。城墙那边红光冲天，响着冲锋号声和喊杀声，一队队奔跑冲锋的北洋军的身影远远映现在枪炮的闪光中，黑压压的就像是一片在疾速移动的森林。第二营坚守的那些用铁刺网、鹿砦利沙包构筑起来的防御工事，已经被敌人猛烈的炮火轰炸得十分零乱，到处硝烟弥漫，火光闪闪，充满着令人窒息的强烈的火药气味。士兵们隐蔽在那些炸坏后又匆匆堆积起来的屏障后面，紧握着武器瞄准敌人，等待长官们随时下达射击的口令。
为了节省弹药和更准确地消灭敌人，二营长卢德明下令由各连的连长和排长们严格掌握开枪的距离。他们在平时的战斗中，牢记着团长要求的在敌人进入一百米距离之内才开枪射击的规定，使命中率尽可能百发百中。现在是黑夜，因此卢德明要求各连的长官们要等冲锋的敌人进入八十至五十米的距离之内时才发出射击命令。这不仅需要准确地把握战机，而且也需要官兵们极大的镇定和勇气，因为如果稍一迟缓和惊慌，就会使敌人冲过那几十米的射击距离，很快到达阵地前面，造成难以挽回的严重后果。不过，经历了这几个月艰苦战斗磨炼的第二营官兵们，虽然今夜的战斗条件更加复杂，从城里冲出来的北洋军也像困兽一般的更加凶猛，但他们仍然沉着坚定地固守着阵地，用准确而迅速射出的枪弹，已经消灭了好几批蜂拥呐喊着的敌军，击退了他们一次次猛烈的进攻。
第二营指挥所就在阵地后面不远的通湘门火车站上，利用原先的站台和炸出的弹坑加上枕木、钢轨和沙包构筑了一个圆形的能容纳六七个人的掩体，可以在里面挤在一起召开全营的军官会议。不过现在守在里面的只有营副和一名书记官，还有两名担任联络的传令兵。叶挺和团部的随从军官们到达后，营副一面向团长报告情况；一面派传令兵到阵地上去找营长回来。叶挺已经从自己观察的情况中作出判断：敌人投入的兵力和火力，证实了他先前的预料，他们是把通湘门当作主要突围反攻方向的。他听了二营营副报告的阻击敌人的战况后，对他们采取的及时有力的行动感到满意，阵地虽然遭到很大破坏，官兵们也有了十几名伤亡，但敌人未能逾越他们的阵地一步，这充分说明他们所取得的战绩是巨大的。
不一会，二营长卢德明就敏捷地跑回了指挥所。他那年轻活泼的脸上，此刻只有一对明亮的眼睛和两排洁白的牙齿在暗夜中发着光，他的脸已被硝烟染黑了。他的武装带上插着一支驳壳枪，手里还提着一杆上了刺刀的步枪，军衣和军帽上有不少被炮火烧毁的痕迹。他的性格在全团是出名的幽默诙谐、活跃好动的，现在虽然是刚刚从激烈战斗的阵地上下来，情绪仍然十分乐观。他向叶挺敬了个礼，用浓厚的四川口音说道：
“团长，你朗格亲自到这里来了？我们第二营一定守得住阵地，不管敌人攻得多猛，我们决不会给全团丢脸的！”
叶挺听着卢德明那坚定的声音，心中也不禁对他充满了喜爱。这是他在担任营长职务后第一次面临如此激烈复杂的战斗，责任显然是艰巨的，而且第二营在贺胜桥也遭受过严重伤亡，剩下的那些有作战经验的官兵，又有不少补充到了第一营，他们的弟兄中大多数也是新兵。而他们却完全保持了独立团坚毅顽强的战斗作风，在数倍于己的敌军猛烈进攻面前，山岳般地岿然不动，这使叶挺原先有过的担心消除了。弟兄们为了维护共产党所领导的这支“铁军”的荣誉所表现出的奋勇牺牲精神，也使他深受鼓舞和感动。不过，这些心情他并未流露表达出来，他只是看着卢德明手里的步枪，关心而严肃地问道：
“你也和士兵们一样，在阵地上用步枪向敌人进行射击吗？”“这……”卢德明显得有些窘迫，孩子气地笑了一下道，“报告团长，您不是讲过，越是在危急的情况下，指挥官的行动，就是对弟兄们最有力的命令吗？”
“你的这种行动，也许对一名排长或连长是适应的。”叶挺虽然仍显得严肃，但语气里带着亲切地说道：“可你现在是一个营长，而且掌握着这里的全局，就应当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一个掌握全局的指挥官，最重要的是判断力、胆略和决心。判断力是决心的前提，胆略是实现决心的保障；只有这三者巧妙地结合，才能最后赢得胜利。”
卢德明敬服地点点头，把手里的步枪交给旁边的勤务兵，真诚地向叶挺道：“团长，我以后一定用这样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叶挺关心地问道：“阵地上情况怎么样？敌人的攻势还很猛烈吗？”
卢德明答道：“他们投入的兵力一次比一次多，看来是决心要从这里打开一条出路。我们的人数虽然少一些，可是弟兄们都很沉着，不看清目标就不开枪射击，敌人就是再攻十次、二十次，也决不会在这里占到便宜的！”
叶挺又问道：“坑道作业是不是全部完成了？应当让工友们尽快撤退到安全地带去。”
卢德明钦佩而兴奋地说道：“坑道作业在敌人突围进攻以前就全部完成了，我要老班长带领工友们尽快撤回后方休息，可是他们一听到敌人突围进攻的消息，就坚决要求留在阵地上参加战斗，怎么也说服不了他们。后来只好把他们编成一个中队，由老班长指挥，带到阵地上去了。这些工友们个个都是好样的，打起仗来和弟兄们一样勇敢顽强，他们确实立下了很大功劳，我请求战斗后要给他们特别嘉奖。”
叶挺赞同地点点头，说道：“特别大队赶到之后，就立刻换他们下来休整，这些天他们确实非常劳累了。”
卢德明刚答应了一声“是”，只听阵地那边的枪炮声又变得特别激烈，喊杀声也越来越近，指挥壕周围也密集地响着呼啸的枪弹和爆炸的轰鸣。叶挺向身边的副官道：
“你去看看特别大队赶到没有。如果已经到达，就命令他们直接到阵地投入战斗，配合二营打退敌人的进攻！”
“是！”那副官转身很快跑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