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挺也和卢德明、李剑走出指挥所,站在阵地后面不远一个隆起的土包上,观察着战斗的情况。枪弹不停地在他们头顶和身边呼啸而过,炮弹也接连在土包周围爆炸,叶挺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前面不远阵地上进行的激战,从他那严峻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战场的情况正引起他内心的思索。仿佛是有一些敌人已经接近到防御阵地跟前了,士兵们正在用刺刀进行肉搏拼杀,激烈的、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在他们这里也清晰可闻,卢德明的心中虽然感到有些着急,但看到团长那沉静而岿然不动的身影,也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李剑看着这近在咫尺的激烈搏斗,使他深感惊心动魄,不禁又想象起齐渊带领第一营弟兄们在城边浴血苦战的悲壮情景,希望自己也能投入到同北洋军的拼杀中去,为齐渊和全体伤亡的弟兄们复仇!
激烈的搏斗和叫喊在渐渐平息下去,不远处又传来了队伍跑步通过的口令声和脚步声,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的身影从南湖那边的方向疾速地向前线阵地上跑去。
李剑暗想这一定是特别大队赶到了,不过他却看到通过的队伍远比特别大队刚才出发时的人数要多,他惊喜地想着这大约是第一营或第三营也赶回来了,可是又发现后面的队伍并不是穿着和他们一样的军服,而只是一些全副武装的老百姓。叶挺和卢德明也感到有些惊奇。只见几个人影向他们站立的小土包前跑来,临近时看出前面正是叶挺刚才派出的那个副官和特别大队长。特别大队长带着急促喘气的声音向叶挺敬礼报告:
“团长,特别大队已经赶到,遵照您的命令投入了战斗。我们在路上还遇见了铁路工会的武装纠察大队,他们坚决要求到这里来帮助革命军,我只好同意他们一起来了。”
后面正是徐家棚铁路工会的负责人余大伯和两个青年工人,他们也都拿着枪,身上扎着子弹带。余大伯上来同叶挺热烈握着手,一面用兴奋而爽朗的声音大声说道:
“团长,我们听说是北洋军向城外突围了,工友们都很气愤心急,决不能让这帮害人的东西冲出去,要求来这里参加战斗。工友们都受过训练,队伍上有什么任务,请你只管调遣他们!”
叶挺感激地说道:“谢谢你们,大伯,请你们先在后头休息,需要时再听命令。”
又向特别大队长道,“你们去把安源的工友们先替换下来,带到这里另有任务。”
“是。”特别大队长敬了个礼,转身向阵地那边跑去。
二营的营副从阵地那边匆匆跑回来,他向叶挺报告:敌人的又一次冲锋已被打退,有一百多名敌军冲到了我们的阵地附近,经过肉搏拼刺也已被全部消灭,还抓到了十几名活的,其中有一名是上尉军官,现已将俘虏带过来了。叶挺听了报告后,沉吟一下,立刻命令道:
“把那个军官带到这里来。”
营副应了一声,转身跑下去,很快同一个武装士兵将那个北洋军军官押上来了。
那军官个子很高大,但已饿得很瘦,头发很长,样子显得非常狼狈和肮脏,左脚微微有一点跛。叶挺看着他问:
“你们这次突围有多少兵力?是由谁指挥的?”
那军官不知道叶挺的身份,只是从那威严的气度和声音上感觉出他一定是这里的最高长官,急忙恭敬地立正回答道:
“回贵台话:通湘门这边是刘总司令亲自指挥的,有第八师和十三混成旅的两个团,一共有三千多人。”
叶挺又接着问道:“你们进行突围的目的是什么?”
“回贵台话,”那军官仍然立正答道,“更多的事情我不知道,只是听说孙大帅的队伍已经打到了鄂东大冶一带,要我们冲过去联络。上司还有交代,说城外粮食很多,要我们拼命多抢一点粮食,回去论斤重赏。”
“你们在城里吃得怎么样?”
那军官悲哀地说道:“回贵台话,前几天就只能吃两餐稀饭,现在一天只吃一餐,连米粒儿都能数得着了。城里头能吃的东西也都快吃光了。除了那些高级长官们,士兵们每天都随时可能断顿。……”
“既然情况这样糟,你们为什么还要为那些高级长官们拼命呢?”
那军官低着头道:“军人都要服从命令,我们也没有办法。……再说,听到城外有粮食,弟兄们也都不想在里面等死。……”
叶挺又问:“中和门和武胜门那边突围的队伍也很多吗?”
“那边的队伍少多了。”俘虏军官又抬起头道:“再说,现在城里能打仗的队伍,也只有我们第八师和十三混成旅了。……”
“把他带下去。”叶挺向二营营副说着,同时一个新的战斗计划也在头脑里形成起来。他已经证实了敌人的主力集中在通湘门和他们为什么要拼死反攻的原因,知道他们如不遭受更惨重的打击是不会停止进攻行动的,因此,根据目前所有的兵力,叶挺决定采取一个大胆的计划:把突围的敌人完全放进阵地,再包围起来全部吃掉。
这样一方面可以乘机消灭更多的敌军主力,减少未来攻城时的障碍,同时也便于迅速粉碎敌军反攻突围的行动,免得长时间地相持和消耗,这样对我军更为有利。叶挺果断地作出决定后,便首先将这一计划告诉了卢德明和特别大队长,要他们尽快指挥队伍,调整部署,利用通湘门车站的地形摆好一个伏击圈。车站上到处零乱地堆积着许多不知何时卸在这里的石膏和细沙,叶挺下令士兵们用抢修工事的麻袋装起来,分几处堆积在站台上;同时又规定了发起攻击的时机和信号,由特别大队长负责第一线阵地的防御,二营长卢德明担任伏击消灭敌军的指挥。
一切都周密地布置就绪后,天已经微微发亮了。敌人又一次开始了猛烈进攻,一千多名敌军在强大的炮火掩护下,从城门那边向阵地上冲杀过来。前面有敢死队开路,后面有督战队用大刀和机关枪督催,气势十分凶恶嚣张。防守阵地的特别大队射击抵抗了一阵,便显得难以支持地向两边撤退,中间闪出了一道很大的缺口,敌人趁势掩杀上来,很快突破了阵地,主力也随后源源冲上。当敌军进入到通湘门车站后,立刻发现了站台上堆积着不少装得鼓胀胀的麻袋,有的还露出袋里的雪白的颜色,都大喜过望地以为那都是些满满的大米包,他们在多日来饥饿煎熬的驱使下,再也顾不得前进,纷纷冲上去争抢那些堆积着的麻袋包。就在这时,四面八方的冲锋号声都震响了,独立团的士兵和全副武装的工友们从周围喊杀着冲出来。那些北洋军士兵有的急忙就地抵抗,有的慌张地扛起麻袋就向城门方向奔跑回去,顿时一片混乱。
有的敌人被枪弹击中,有的敌人被刺刀戳倒,有的敌人跪地投降,有此敌人掩护着抢到了麻袋的士兵们冲开一条血路,不顿一切地向城门那边飞跑,¨致后面陆续出城的队伍也在他们的冲击下混乱了,转身一起朝城门的方向奔跑起来,连督战队的阵势也被冲散。独立团在包围消灭了车站上的敌人后,叶挺又迅速下令只留安源矿工和铁路工人的队伍搜索零星的敌人和处理俘虏,让卢德明指挥第二营和特别大队趁胜向通湘门追击,消灭逃跑的敌人。打追击战本是独立团士兵们最擅长的本领,他们如虎添翼,冒着敌军猛烈阻击的炮火,很快追上了敌人。这时已到达了城门外不远那道护城壕沟前边,敌军有的被迫抵抗,有的争先恐后地涌过护城壕逃进城门中去。防守城门的敌军见广东军来势如此凶猛,害怕他们趁机攻进城来,便将前面那些扛着麻包的士兵们放进城后,急忙慌张地关闭了城门。那些被关在城外的北洋军士兵,很快地大部分都被独立团解决:有的顽抗被消灭,有的缴械当了俘虏,只有少数敌军跳进了那条护城壕,躲在水中听天由命。不过这时独立团由于没有上级的攻城命令,没有越过那道护城壕,便押解着俘虏鸣金收兵了。但这次打击显然使城内的敌人感到触目惊心,使他们再也不敢打开通湘门这边的城门了。侥幸逃进城内的那些败兵虽然没有丢掉性命,但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他们一生中都难以忘记广东军勇猛冲杀的可怕情景。
刘玉春将军的突围反攻计划,虽然遭受了惨重失败,但他仍然没有放弃同孙传芳大帅的队伍在鄂东会师的希望。因此他一面加固城防,决心继续坚守;一面整顿队伍,准备伺机进行第二次突围反攻。
正在这时,孟良佐先生回来向他求见。刘玉春立刻下令请他进来,同参谋长陈冲一起在客厅里接待他。孟良佐先生同他们握手行礼之后,便十分高兴地说道:“将军,让我首先祝贺你们,在这次武昌防御战中所得到的崇高荣誉。连北京、上海以至许多欧美国家的报纸,都在宣扬你们的英雄功绩,有些报纸还把刘将军比作中国古代的忠臣张睢阳和田单。我给你们带来的这些礼物,一定会使你们感到格外高兴吧?”
他说着,就从皮包里拿出厚厚一叠报纸来放到桌上。
陈冲急忙问道:“请问院长先生,谈判的情况如何?”
“当然我是不辱君命的。”孟良佐得意地笑着说道,“我会见了广东军总司令的最高代表邓演达将军和他们的西路军总指挥全权代表刘文岛将军。他们都一致对刘将军和全体守城的官兵深表钦佩和尊敬,所有三个条件都可以全部接受:给饷二十万元,保证安全,不缴械。只是他们出于对刘将军和全体守城官兵的仰慕,提出了点小小的要求。”
“什么要求?”刘玉春看着他问。
孟良佐仍然显得轻松愉快地说道:“他们希望全部保存将军的队伍,改编成一个独立师,仍然由将军担任师长。这支队伍的人员、武器和一切指挥权力全部属于将军,他们决不进行任何干涉和过问。”
刘玉春听后,沉默地离开桌旁踱到一边去低头思索起来。这个条件虽然也算投降,但认真说倒并不十分苛刻。大帅所最崇敬的关云长也曾经有过“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时候,这样做是古有明训的。如果要是在十天以前,他会毫不迟疑地立刻答应下来。不过,现在他们的处境已经有了很大希望:孙传芳的军队已经在鄂东登陆,广东军又在江西遭到惨败,大帅也来电即将亲率主力反攻,要他固守待援;他想起大帅在灵堂里痛心疾首地委以重任的情景,就感到自己决不能辜负大帅的信任,应当再咬牙坚持几天,成为一个忠心耿耿的完人。虽然城内的军心和民心已经十分动摇,但秦大沛将军的执法队还足以镇压人心,不至于产生哗变和暴乱,至于越来越多的因饥饿死去的士兵和百姓,那也顾不得许多了,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的生存本来也就是听天由命的。想到这里,他立刻坚定地转过身,向期待着他的回答的孟良佐断然地说道:
“不行!这样不是同缴械投降一样吗?我决不接受这样的条件!”
孟良佐瞠然地望着刘玉春问:“将军,你还要什么条件呢?”
“我决不接受改编。”刘玉春强硬地说道,“他们要是真有诚心谈判,就应当完全按照那三个条件办。我的弟兄们也不会答应去当广东军,他们全都要带着武器回到北方。”
“将军,我完全能理解您的心情。”孟良佐恳切地说道,“不过,他们确实是出于对您的仰慕和尊敬,希望您能够同他们合作。”
“我是个军人,只服从大帅的命令。”刘玉春神态凛然地说道,“要是他们坚持一定进行改编,那就只有再到战场上去决一雌雄了!”
“上帝!”孟良佐先生也感到有些着急起来,带着激动的声音说道:“难道您就不愿冷静地想一想现在的处境吗?将军,您所有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应当找一个体面的出路。请原谅我的直言,如果再拖延下去,条件只会对您更加不利。”
参谋长陈冲见事情快要弄僵,赶紧在旁边劝慰孟良佐道:“院长先生,请不要误会,刘师长决不是拒绝您的好意。对于谈判的条件,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商量,不过这需要一点时间。刘师长要同陈督办、吴师长、张旅长以及他的一些亲信部下商磋,听一听他们的意见;然后再将结果告诉院长先生。”
听到陈冲的这番话,孟良佐先生又想起了离开汉口前斯鸠特总领事的那些判断:如果刘玉春仍然一意孤行,坚持死守,那就决心抛开他,而以老成持重的陈嘉谟为谈判对象,或者直接策动他的部下出面接受这些条件。看来现在是不得不作这样的打算了,因此他也就顺水推舟地放缓了语气说道:“好吧,刘将军,希望你再认真考虑一下。我非常钦佩您的勇气和对吴大帅的忠诚。不过您已经表现了一个军人的非凡的品质,尽到了自己最崇高的责任。现在应当为全城的三十万居民和您的两万多名士兵的命运想一想了,我相信,即使是吴大帅本人在这里,他也会在目前的处境中采取最明智的行动的。”
“谢谢您的忠告,孟良佐先生。”刘玉春也为了使气氛缓和下来,用尊敬的口气说道,“我会认真考虑您的建议。”
孟良佐又用商量的口气说道:“将军,在你们作出正式决定之前,我能不能向您提出一个要求?”
“当然可以”刘玉春回答道,“只要我们能够做到,我一定尽量使您满意。”
“这也是汉口那边的商人们和许多慈善团体要我向您转达的。”孟良佐显得十分庄严郑重地说道,“因为武昌被围已将近一个月,城内的居民大多数都已经断粮,死亡的人每天都在增加;为了拯救这些可怜的生命,他们希望将军在同南军正式达成协议之前,能将通往汉口汉阳方向的城门开放几天,让那些妇孺老幼先离开困境,由慈善团体派出悬挂红十字的船只接过江去。将军如能应允这件事,是会使武汉三镇的居民们永远感激您的人道精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