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慧这才完全明白:小杨实在是个很有心计的勤务兵,他不但早已知道了自己同渊哥和李剑的亲密关系,而且从刚才的谈话中也很快懂得了她的心情。她不禁钦佩地想:这个机灵而聪明的少年,确实不愧是渊哥的亲随勤务兵。
这时,只听小杨高兴地说道:“前头那个村子就是营部了。”
他们已经走下铁路,向着右边的一带丘陵走去。路边的田野里有不少弹坑,毁坏了大片成熟的庄稼,但那些荷塘里,红的和白的荷花还在盛开着,大自然的规律并没有因为战争的来临而改变。那条小路的尽头,大约只有一华里多路的光景,有一个几十户农舍的村庄,使玉慧感到惊奇的是,村庄旁边不远还有一个耸立着尖顶钟楼的小教堂,周围有不少大树。在这战火一触即发的地方,看到这种异国情调的景色,出乎玉慧的意料之外。虽然玉慧知道外国势力已经侵入到内地,但是耸立在这偏僻乡村的教堂以及周围那静穆的氛围,使玉慧不敢相信,难道真的到了前线了吗?
当玉慧走进村子以后,见到的情景就完全不一样了:士兵们都在擦拭武器,补充弹药,忙碌地做着战斗前的准备;管理给养的军官们在给各连发放食品和干粮;担架队雇请的民侠在绑扎担架,练习火线抢救……到处充满着一片士气高昂、忙而不乱的紧张战斗气氛。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使你也会面临强敌处之泰然,对未来的胜利充满力量和信心了。
第一营营部就驻在那座耸立着尖塔的小教堂里。教堂旁边有一座小巧玲珑的花园洋房,里面原先住着一位身材瘦长的大胡子英国神父。他在这里简直成了神圣的上帝的化身,凌驾于一切权力之上。不仅过去的官府把他奉若神明,这次北洋军过往时对周围村庄都进行了洗劫,唯独神父的这块禁地安然无恙。当第一营刚到达这里时,也恪守着尊重外国传教士的纪律,把这座教堂划为保护区,没有去惊动他。
但后来在附近捉住两个北洋军的便衣侦探,从他们身上搜出了一些重要军事情报,讯问之后,两个侦探供出了那些情报都是英国神父提供的,而且还有准备里应外合破坏革命军军事行动的秘密计划。于是齐渊下令包围了那座教堂,搜查的结果,又在那教堂里抓住了十几名改换了服装的北洋军官兵,缴获了一批武器。那些北洋军也证实了要在深夜纵火为号,对革命军进行袭击的阴谋行动。齐渊命令把那些北洋军侦探连同英国神父一起送到咸宁处置,教堂也被作为敌产征用下来,驻扎了营部和补充连了。
这座教堂确定是穷乡僻壤里的世外桃源,不仅那建筑十分宏丽精致,周围的环境也是异常幽静美丽的。那教堂的周围有绿茸茸的地毯般的草地,草地上飞舞着蜻蜓和蝴蝶;教堂后面有参天的古木,不时传来清脆的鸟鸣。外面虽然还是炎夏,但在那墙壁坚厚的高堂大厦里,却显得凉风习习。教堂里虽然驻满了士兵,但他们都严格遵守着营长的规定,保持这里原来的样子,爱护着每一件装饰品和桌椅用具。
因此里面仍显得整齐洁净,井然有序。
营部的军官们,都住在教堂旁边的那座小洋房里。不过他们大都住在洋房周围那宽大的走廊上,谁也没有住进那间神父的卧室。玉慧来到以后,就享受了这样特殊的优待;被安排住到英国神父的那间雅致而舒适的卧室里。这间大约有三十多平方米的方形卧室,有宽大的罩着绿色窗纱的落地窗户,有雕花的壁炉,红木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黄铜钢丝床上罩着雪白的细纱蚊帐,柔软的长沙发,红木书桌和嵌着大理石的靠背椅,酸枝木的杨妃榻,黑檀木的玻璃书橱;桌上有一座一尺多高的装饰着两个小天使的镀金自鸣钟,大衣橱上镶着一面椭圆形的镜子,壁上和桌上都有雕刻精致的白铜洋油灯,在那高高的洁白的墙壁上,挂着几幅用金色镜框镶着的西洋油画:有一幅是法国著名画家普隆的《特罗瓦附近的寒纳河畔》,平静的湖水,茂密的树林,有一个人站在岸边对着河水沉思;看来这位神父对塞纳河上的秀丽风景怀有深深的感情。一幅是意大利著名画家拉斐尔的《西斯廷的圣母》:美丽的面孔上含着忧虑的圣母小心地抱着圣子,脚下轻踏着瑞云。还有一幅是英国画家肯斯坦坦不尔的《福特拉福特的水库小房》,这也是一幅充满着田园诗意的油画。在这幅画的下边,靠着落地长窗和墙壁之间,放着一架钢琴,玉慧喜悦地坐到钢琴前面的那张凳子上,掀开琴盖,随手弹出了几个音符,那琴声显得格外悦耳。但她又立刻把琴盖关上了,在前线弹琴太不相宜了。
齐渊一直非常忙碌。当玉慧到达的时候,他正在教堂的大厅里向各连的军官们传达进攻贺胜桥的战斗方案。由于这是一场同吴佩孚亲自指挥的主力的决战,敌军的兵力超过我军好几倍,战斗必定会格外艰苦和残酷。因此,他们必须充分设想到战斗过程中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意外情况,并且尽可能考虑到应付这些情况的办法。
齐渊到咸宁时,除了领受第一营所担负的战斗任务之外,团长还同他一起详细分析了敌军的情况。从那位贺胜桥逃出来的农友提供的情报中,他们都特别注意到敌军构筑的那些奇怪的圆圈阵地,觉得这不只是吴佩孚出于封建迷信思想而故弄玄虚布下的疑阵,因为他到底是一个身经百战、老奸巨猾的军事统帅,不是一个靠侥幸冒险起家的头脑简单的军人。但他构筑那些阵地到底出于什么目的,他们还没有得到最满意的解答,只是感到这些防御阵地可以迅速变化阻击的方向,给进攻带来极大的不利。因此,团长要求各营在研究进攻贺胜桥的战斗方案时,认真考虑这些复杂的情况,而且要设想各连在单独作战时对复杂情况的应付办法。所以他们这一次研究战斗方案的军官会议,讨论得特别热烈和细致,进行的时间也格外长。
玉慧到营部驻地后,就请小杨向齐渊报告,希望能立刻给她分配一些工作,让她能尽快和弟兄们一起进行战斗准备。不一会,小杨就带回齐渊的话:请她安心在营部休息一会,等开完军官会议后他就立刻回来向她介绍情况。但是,玉慧却感到这种等待十分难受,她想起还在平江山村中的李剑,同他匆促分别赶往前线,不正是为了能在战斗中多尽一份力量吗?她又想起邓演达向她说过的话:宣传大队的同志们都已分散到各个部队去为弟兄们服务,人人都要在前线尽量找事情做,只要为了胜利而工作,都是对革命有益的。她觉得一刻也不能等待,恨不得马上起身到弟兄们中间去。但她又想起齐渊向她转达的那个上前线的条件:要像一个真正的士兵那样服从命令,便只好忍耐下来,等待齐渊给她分配任务。小杨大约也看出她心情很急,又向她转达齐渊的话说:如果她休息时想看看书报,可以到营长住的房里去拿。
齐渊住的地方,原先大约是教堂的一间客房,面积很小,设备也很简单,只有一架小铁床和一张小书桌,一把有靠背的椅子。墙上贴着的几幅画都是《圣经》里的故事,画面虽然色调鲜艳,但笔法粗陋。房间里的陈设虽然十分简单,但收拾得非常整齐洁净。铁床上放着一块门板,铺着一条白色的床单,叠放着一条青灰色的薄军毯,一个装满书的长方形布包便是枕头。桌上一个装满水的长颈的瓶子里,插着四支粉红色和白色的荷花,两支已经盛开着,两支还是含苞欲放。桌上有几本《中国青年》、《黄埔潮》和《政治周报》杂志,看那日期都是三、四月间出版的,玉慧在广州都已经看过。还有几份最近的《广州民国日报》和《湖南民报》,上面用红铅笔画过的那些文章,都是介绍各地工农运动的情况和报道北伐战场上士兵们英勇奋战的事迹的,其中还有李剑的诗。玉慧又翻开枕头下面的那些书籍,有几本哲学和历史著作,大部分都是文学作品:有英文的《拜伦诗集》、《普希金诗集》和《裴多菲诗集》;有鲁迅的小说集《呐喊》和《彷徨》;还有古本线装的《唐诗》和《楚辞》。翻着这些书籍,玉慧眼前浮现出了穿着学生装的齐渊那年轻英武的模样,他热情地向她介绍那些新的诗歌、新的思想和新的天地,那美好的情景历历在目,玉慧的心不禁又升起了多年来使她幸福而又痛苦的复杂的感情。她此刻不想再想下去,便从那些小说中拿了一本林纾翻译的《巴黎茶花女轶事》和一本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然后把别的那些书又都整齐地照原样放好。她在那些书刊中,发现了一本淡绿色的布面日记本,她好奇地信手打开来看看,扉页上用英文题着两句格言,是齐渊自己的手迹:
All powel collrupts,absolute power collrupts absolutely。
玉慧记得,这是英国十九世纪自由主义思想家约翰·阿克顿爵士说过的一句名言:“权力带来腐化,绝对的权力绝对的腐化。”玉慧猜想渊哥可能是对什么事情有感而发;也可能是想用这句格言进行自警的意思。玉慧又翻了一页,赫然四个遒劲的大字,行军日记,虽然玉慧十分想看看渊哥这本日记,但是她又感到不得到别人允许而私自翻看日记是极不应该的,纵使是她最亲密的表哥也不行。因此,她便立刻把日记本合上,准备放回原处。一失手,本子落到地上,从本子里掉出几页纸,玉慧连忙捡起来,一看原来纸上写的是古体诗,便仔细地看了下去。第一首是《越九岭途中》,充满了出征时的豪迈心情:
九岭峰峰插斗牛,三千健儿试吴钩;
驰驱沙场报命日,收拾山河待从头。
第二首是《过泪罗江吊屈原》,写出了他对大诗人遭遇的悲愤:
满怀离骚满怀忧,升天入地恨不休;
沉沙犹念故园事,汨罗无语向西流。
第三首大约也是在行军途中写的,题目是《西望洞庭》:
常记青辉立银盘,几度梦里见君山;
万家忧愤在此日,不灭穷寇誓不还。
还有几首是咏物言志的,其中一首题目是《赞山茶》,玉慧觉得很有意境:
天生俏丽临翠峰,经霜浴露火样红;
不与桃李争春色,芬芳长在绿叶中。
另一首《咏菊花》,情趣也很高雅:
淡雅风韵胜浓妆,冰肌玉骨耐秋凉;
羞带金甲放异彩,但为人间留奇香。
看着这些诗句,玉慧就不禁想到渊哥的为人。她过去只是听齐渊谈诗,知道他对诗十分热爱,也很有见解。玉慧还十分深刻地记得齐渊说过的一句话:“诗言志,这不仅指诗人自己感情的抒发,而且也能代表一个民族的气质。”后来她也常用这句话来激励李剑,希望他能创造出代表中华民族伟大气质的新诗来。但她却想不到齐渊也常写诗,而且写得既有意境也有力量,真正是诗如其人。玉慧虽然对古体诗懂得不多,但却是很喜爱读的,特别是在异国留学的岁月,她和李剑读着《唐诗》、《宋词》中那些诗情画意的名句时,更加想念和热爱祖国的美好山河,坚定了他们志同道合的爱情。此刻,当她读着齐渊在行军途中写下的这些诗句时,感到也正是抒发了自己沿途所产生的那些难忘的激情。
这时,从外面走廊的地板上传来矫健敏捷的脚步声,玉慧听出是齐渊回来了。
果然,随着脚步声的临近,全副武装的齐渊很快走进房来,勤务兵小杨跟在后面。
他刚开完军官会议,就立刻赶了回来,见了玉慧笑着问道:“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吧?走了那么远,为什么不休息一会呢?”
玉慧埋怨道:“你们都在紧张准备战斗,为什么让我休息呢?快分配我一些任务吧,不要把我当客人招待。”
齐渊仍然亲切地笑着,问道:“你想做什么事情呢?”
玉慧热烈地请求着:“就让我到弟兄们中间去,我要同他们一起做好战斗准备,一起到战场上去冲锋流血!”
“就从你这些想法,我也不能让你到战场上去。”齐渊表示责备地说道,“一个革命的士兵在战斗前是只想到如何去得到胜利,不是为了表现个人的勇气去拼命流血的。”
玉慧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以后不再这样说了,你让我到战场上去吧!”
齐渊赞扬地笑着点点头,又温和地说道:“现在各连的弟兄们也都在休息。战斗前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了,现在需要充分的养精蓄锐。不过,我想交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不知你愿不愿去完成。”
“什么任务?”玉慧惊喜地急忙问道,“我一定能够去完成的!”
齐渊郑重地说道:“我们的胜利,必须要依靠民众的力量。这次面临的敌人特别强大,更需要做好唤起民众的工作。可是我们刚刚来到这里,准备战斗的时间很短促,还没来得及充分把民众发动起来。现在营里的军官们又都忙于战前的各项工作,抽不出人手和时间来。我想把这件工作交给你,不知你愿不愿意去完成?”
玉慧听了齐渊的话,感到这项工作确实十分重要,但又担心自己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是否完成得好,唯恐误了大事,因此便显出有些为难的神色道:“我很愿去做这样的工作,只是刚到这里,人地生疏,恐怕短时间内收不到宣传的效果,不能将民众组织起来,耽误了大事。”
齐渊亲切地鼓励她道:“这里的民众,是具有很好的革命基础的。他们非常痛恨北洋军,早就盼望北伐革命的实现,同时据说这一带也有CP组织,是属湖北区委领导的,他们还趁北洋军败退时缴获了一些武器,建立了农民自卫武装。要是我们能打听到他们活动的地点,同他们建立联系,那就会对战斗更加有利了。”
玉慧听了,充满信心地道:“好,我一定尽力量去做。你能告诉我,战斗前还有多长的准备时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