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爱妮丝说道，“他们来这儿办事，我就趁机也来了。你不要以为我只是为友情来的，特洛伍德，因为我不放心爸爸单独和他在外面。”“他对威克费尔先生还有左右的力量吗，爱妮丝？”“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她说道，“你几乎都会认不出那是可爱的老家了，他们现在和我们住在一起了。”“他们？”我说道。
“尤来亚和他母亲。他就睡在你的卧室里。”爱妮丝抬头看着我的脸说道。“但愿我能操纵他的梦，”我说道，“他不可能在那儿睡得久的。”“我保留了我过去做功课的小房间。”爱妮丝说道，“时间过得多快呀！还记得吗？还记得那个通往休息室的镶有扩壁板的小房间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就是从那房间里走出来的，那只装有钥匙的奇特的小篮子挂在你腰际，是不是？”“那里面什么都没变。”爱妮丝微笑着说道，“我真高兴，你想到它时那么快乐，我们过去真快乐。”“当然，我们过去真快乐。”
“我仍保留了那房间，可我没法躲开希普太太，所以，”爱妮丝安静地说道，“当我想独处时，却不得不和她呆在一起。不过，我没有什么可以反对她的理由。”
爱妮丝说这些话时，我睁大眼看着她，她那坦然而又温和诚恳的目光与我的相遇，脸色依旧那么平静祥和。
她脸上的笑容十分悦人，我从不曾在其他脸上看过同样悦人的笑。正当我在想这笑容多么善良，在旧时多么为我熟悉时，这笑容一下消失了。她突然神情变了地问我，可知道姨奶奶的不幸是怎么造成的，我回答说姨奶奶还没告诉我，爱妮丝就变得心事重重。
我们发现姨奶奶独自一人呆着，神色有些不自然。爱妮丝把帽子放到桌上，来到她身边坐下。这时，我看着她那柔和的眼和光光的前额，不禁想她坐在那儿再自然不过。她那么年轻而不世故，却深受我姨奶奶的真诚信任，她拥有多么纯洁的爱心和忠诚啊！
我们开始谈姨奶奶的损失。我告诉他们我早上的事。
“那是没见识的，特洛，”姨奶奶说道，“但用心是好的。你是一个厚道的孩子，我为你而感到自豪，我亲爱的，就这样很好。喏，特洛，爱妮丝，让我们来正视贝西·特洛伍德的问题吧，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看得出，爱妮丝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她很注意地朝姨奶奶看，姨奶奶也很注意地看着爱妮丝。一向不谈自己财产问题的姨奶奶说道：“我自己曾有一笔财产，它有多少无足轻重，但它足以维持生活。有一个时期，我用我的钱买国内公债，后来接受了代理人的劝告，用来做以不动产为抵押的贷款。这生意做得不错，获利也不少，直做到把借出去的债全收回。于是，我得审时度势，从事新的投资了。而这时，代理人不像旧时那么有经营头脑了，于是我认为自己比代理人聪明些，就心血来潮要自己投资了。这一来，我把资金投入一个国外市场，后来才知道那市场很不好。起初，我在矿业方面失利，继而在潜水业方面失利，最后，我在银行业方面也失利，而我的钱全在那里面。”
“亲爱的特洛伍德小姐，这就是所有的故事吗？”爱妮丝说道。
“我希望这就够了，孩子。”姨奶奶说道，“再也没钱了，也就再也没故事了。”
“我说，姨奶奶，”我插嘴说，“我应当做点什么！”“我想过，特洛伍德，”爱妮丝犹疑着说道，“如果你时间充裕——”“我时间很充裕，爱妮丝。我下午4或5点钟后，就总是没事了，我在一大早也有时间，总是可以有办法。”我说道。“我知道，你不会反对，”爱妮丝低声说道，“做一个文书。”“反对，我亲爱的爱妮丝？”“因为，”爱妮丝继续说道，“斯特朗博士已按他的愿望退休了，他也已来到伦敦住下。据我所知，他问过爸爸，能否给他介绍个文书。你不认为他与其用别人，不如让他亲爱的学生呆在身边吗？”“亲爱的爱妮丝！”我说道，“没有你，我又怎么办！你永远是我的幸运天使，我对你说过的，我一直认为你是的。”听从爱妮丝的劝告，我坐下给博士写了封信，说明我的目的，并约定次日上午10点钟去拜访他。姨奶奶对泰晤士河的风景很满意。虽然比不上那幢小屋前的大海，但在太阳的照耀下，这条河还是很壮观的。可她对伦敦的雾的憎恶未减半分，她说这雾像胡椒一样撒在一切东西上。我的住所中每一个角落都进行着有关这胡椒的一场革命，而皮果提就在这场革命中充当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我一面旁观，一面想，皮果提虽然手忙脚乱，却也并没真正做好什么；而爱妮丝虽不慌不忙，做好的却好多好多。这时，传来了一下敲门的声音。
“我猜，”爱妮丝说，“这是爸爸。他答应过我要来这儿的。”
我去开门，进来的不仅仅有威克费尔德先生，还有尤来亚·希普。我已有相当长的时间未见到威克费尔德先生了，听了爱妮丝的话后，我已料想他的变化会很大，可见到他，我仍大吃了一惊。
使我吃惊的并不只是他外貌的改变，而是仍然具有天生的上流品质的他竟甘心受尤来亚·希普的支配。他们的地位变化了，尤来亚处于掌控地位，威克费尔德先生就处于服从地位，而这一来，我就更感到这两种性格使我难以言表地难过。
他自己对此似乎也完全觉察了，他进来后就站着不动，低着头，仿佛已明白了一般。爱妮丝小声对他说：“爸爸！特洛伍德小姐在这呢，还有特洛伍德，你都好久没见过他了！”于是他走过来，很不自然地把手伸给我姨奶奶，然后又和我握手。在那片刻，我看到尤来亚的脸上出现了最令人生厌的笑。我猜爱妮丝也看到了，所以她才也避开他。
“嘿，威克费尔德，”姨奶奶说道，“刚才，我告诉你女儿我过去怎样自己处理我的钱，因为你在业务方面日益生疏，我不能信赖你了。刚才我们一起商量，商量得很好，考虑到了方方面面的问题。依我看来，爱妮丝真抵得上一个事务所呢。”
“如果我可以卑贱地说一句，”尤来亚·希普痉挛了一下说道：“我完完全全赞同贝西·特洛伍德小姐的话，如果爱妮丝小姐是一个合伙人，我一定非常快活了。”
说罢这句话，他就用那么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方式跳来跳去，连坐在那里一直瞪着他的姨奶奶也忍不住了。
“鬼把他抓住了吧？”姨奶奶说，“他在干什么呀？别像触电了那样抽搐，先生！”“请你原谅我，特洛伍德小姐，”尤来亚答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滚你的吧！”姨奶奶一点也不软下去地说道，“不要胡说！我才不是那样呢。如果你是一个人，你就管住你的手脚吧，先生！我可不要被这种蛇一样的扭动、陀螺一样的旋转弄疯！”
说出这番话后，姨奶奶坐在那里恨恨地动了动身子又摇了摇头，好像在抓住他打一样。这增加了那话的分量，使得希普先生不好意思了，他转过身，低三下四地对我说道：
“我很清楚，科波菲尔少爷，特洛伍德小姐虽然是卓越的女人，却性子很急。目前的情形使她的性子更急了，我认为也是情理中的事。我来拜访，不过是要说，在目前情形下，如果有我们可以效力之处，我们会很高兴的。”
“尤来亚·希普，”威克费尔德的声音单调，表情勉强，“在事务方面很得力，特洛伍德，我完全同意他所说的。你知道，我一直很关心你们。”“你不走吗，爸爸？”爱妮丝关切地说道，“你不跟特洛伍德和我一起走回去吗？”
“我事先已有了约，”尤来亚抢着说道，“否则我一定极愿和朋友们在一起。爱妮丝小姐，再见！再见，科波菲尔少爷。我向贝西·特洛伍德小姐献上我卑贱的敬礼。”
他一边说着，一边像一个假面具那样斜睇着我们走了出去。我们坐在那儿，谈到我们在坎特伯雷的旧日时光，我们谈了一两个小时。在爱妮丝的照顾下，威克费尔德先生很快就恢复自如了。不过，总有那么一种根深蒂固的压抑压着他，他无法摆脱。话虽如此，他脸上总算露出了喜色。当听我们回忆到旧日生活中那些小事时，他显然也很开心，有许多事他记得很清楚。
几乎一直和皮果提在屋里忙着干活的姨奶奶不肯跟我们去他们的住处，但她坚持要我去，我就去了。我们一起吃饭，饭后，爱妮丝像先前那样坐在他身边给他斟酒。她给他斟多少，他就只喝多少，不再多喝了，就像一个乖孩子一样。天色暗下来时，我们3个一起坐在窗前。天色几乎完全转黑时，他躺到一张沙发上，爱妮丝用枕头垫起他的头，俯在他身上一会儿。她回到窗前时，虽然光线很暗，我仍可以看出她眼中晶莹的泪光。
在黑暗中，她坐在窗前，又对我谈到朵拉并听我赞美朵拉，然后她自己又夸这小仙女，把她自己那闪烁的纯洁光辉撒在这小仙女身边变成了一圈光环。于是我觉得这小仙女更加可爱天真！哦，爱妮丝，我少年时代的姊妹，如果那时我就能知道许久以后我才知道的事，那该多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