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通关文碟”后,周沭兴奋地回到家中,直奔后院。
到了后院,看见亦青正在那间破屋前,隔着窗户喂“特奴”饮水。周沭高高扬起手中的“文碟”对亦青喊道:“亦青,你日夜期盼的‘过所’(碟文的别称)终于到手了!”
亦青放下手中的木桶,回转头来,看向周沭,神态周沭意料之外的平和。
周沭原以为,亦青见到“碟文”后一定会兴奋异常。可是,现在的亦青非但没有他所想象地那般兴奋,而且看着他手中高高扬起的“碟文”眼中竟然还隐含着一丝淡淡的抑郁。
周沭放下手中“碟文”关切地问道:“亦青,你这是怎么啦?”
亦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此时,亦青心中如五味翻腾一般,说不出的酸甜苦辣。想到年初开春之时,在留上村和母亲、儿子依依告别,然后便是一路风尘,来到了雒阳。在这雒阳城中,她日日期盼,而今天终于取得了通关的“碟文”这“碟文”的取得,也如宣布她既将要向舅舅、舅母辞别,远行西去。待到自己拿着这份“碟文”走出“关”外,便是生死茫茫,再无亲人……
亦青心中的这一番滋味也只有她自己体会,如何去向舅舅叙说?
周沭将亦青脸上诸多的表情变化细细地看在自己的眼里,似乎体察出亦青的内心感受。他迟疑了片刻,说道:“亦青,此次‘碟文’的取得,竟然惊动了多名朝中大臣。我很纳闷,你的事怎么会引起这些当朝权贵的关注?”
亦青摇了摇头,她也同周沭一样满是疑惑。
周沭继续说道:“最后是鸿胪寺丞大人亲自出面帮助,我才拿到这份‘碟文’。亦青,平常中,我与这些当朝权贵并无交往,不知他为何会如此热心相助,这让我很是不解!”
鸿胪寺是汉朝主管外交事宜的重要官署,其主管为“鸿胪寺卿”“丞”仅次于“卿”是朝中俸禄千石的重要权臣。亦青出关事宜突然得到这样一位大人的帮助,这也难怪周沭心中满是疑惑了。
正在周沭疑惑,亦青似乎若有所悟地说道:“舅舅,会不会是朱翕在暗中帮助?”
周沭惊讶地问道:“朱翕?是不是雒阳西市的那个朱翕?”
亦青回道:“正是!”
周沭不解地问道:“你怎会认识朱翕这样的人?”
亦青见周沭提到朱翕时,态度并不友善,赶忙解释道:“舅舅,我只是在刚进雒阳时,他受别人所托,赶到客栈看望我。在此之前,我也并不认识此人。”
周沭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你这样一讲,我也就明白了。朱翕这个人在雒阳可谓手能通天。看来,一定是他在暗中疏通无疑。”
亦青问道:“舅舅和朱翕也有来往?”
“不!”周沭神态绝然地回道:“我和他根本不是一样的人。”
亦青心中暗笑:“这天下迂腐读书的人怎么都有着一样的秉性?”
周沭将“碟文”递给亦青,眼中满是不舍地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成行?”
亦青接过“碟文”翻看着答道:“舅舅,既然已经取得了‘碟文’也就没有必要再在雒阳拖延下去了。”
周沭用手一捋胡须说道:“西去出关的事情既不可久拖,也不可操之过急啊!”
亦青问道:“舅舅的意思是……”
周沭回道:“我在拿到‘碟文’后,已请尚书台‘客曹’帮助留意,看看近期有没有商队前往西域。”
亦青感激地看着周沭说道:“谢谢舅舅,这次在雒阳让舅舅费心了。”
亦青知道,周沭其人洁身自好,不然,他一生为官,仕途也不会如此平淡。这一次让他为了自己的事,数度开口央求他人,这对于周沭而言,已经是十分地难得。
周沭微微一笑说道:“我们是一家人,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我膝下无儿,张置这个外甥在我眼中也就十分的珍贵了,你为了寻他,涉险前去西域,这不仅是为了你的婆婆,也是为了我。”
亦青听到周沭的话,不觉眼睛湿润。她赶忙背过脸去,悄悄试去眼中的泪水。
周沭见亦青伤感,便接着先前的话继续说道:“也算巧合,‘客曹’见我问到西行商队,便告诉我说:‘近来,有一支商队正在办理西去西域的相关手续,’我想,如果他们事情办得顺利,你们就和这支商队一起动身吧!”
亦青回道:“舅舅,你为我们想得如此周到,真的难为你了。”
周沭瞪眼说道:“亦青,你再说这些客气话,我真要生气了!”
亦青婉而一笑。
周沭又说道:“不过,既然承蒙朱翕的帮助,你倒是应该在行将离去之时,抽空前去谢谢他吧!我知道,现在这个时候要想取得出关的‘碟文’是十分困难的。”
亦青毕恭毕敬地回道:“是!我行前一定前往朱翕府坻致谢。”
周沭脸色严肃地说道:“不过,像朱翕这样的人,以后还是少来往为好。”
亦青低头回道:“是!亦青知道了。”回完话后,心中暗道:“此番西去,还不知前景如何?也不知是否能够再回中原,哪里就有机会再与朱翕交往呢?”
周沭置办了他这一生中最为奢华的一次家宴,宴请的宾客是一位常年行走在异域的商队头领。有人称呼此人为“老董”更多的人尊称他为“董叔”
周沭平日清淡寡交,此番大宴,目的只是为了将亦青托付给董叔。
周沭将董叔迎入宅内,向亦青介绍道:“这位就是昨天我和你说起的董叔”
亦青向董叔行礼,随后将自己的同伴一一向董叔引见。
董叔回礼,笑着说道:“我是个粗人,没有那么多规矩。以后相处久了,你们就知道了。”
大家彼此也就算是认识了,于是入宴坐定。周沭为主,董叔为宾,两厢陪坐的便是亦青等一行人。
亦青定眼打量这位即将同行的董叔。只见董叔五十多岁的年纪,可能因为常年在关外行走,所以肤色粗糙黝黑,使他看上去不像汉人,倒象是异域之人。他身材高大魁伟,方方正正的脸庞上留着络腮胡须,一对圆圆大大的眼睛炯然有神,这对眼睛将他健壮硬朗的身板儿张显得更加威武。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是董叔的这番神采已然给亦青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
这时,周沭指着亦青对董叔说道:“刚才已经介绍过了,我要托付的人便是我的这位外甥媳妇。”
董叔回道:“一看张夫人就知道,她绝不是一般的平常女子,想必在平日里也是侠肝义胆、坚忍不拔之人。”
亦青连忙摇手道:“哪里!哪里!董叔过奖了。”
仆人上菜,婢女斟酒。众人礼让一番,共同举杯饮酒。
酒过一巡,亦青笑着对董叔说道:“董叔,听舅舅昨日说到尊驾时,说董叔曾经去过大秦国(罗马帝国),不知是否真切?”
董叔连忙摇头回道:“那是朋友们讹传。虽然我十几岁就行走异域,可是我哪里曾经走到那么远的地方?”接着,他冲亦青一笑,说道:“不过我倒是去过条支国!”(条支国:今日学者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是在地中海岸,一种认为在波斯湾岸。)
大秦国,亦青倒是听人说过,因为大汉早有传言:“说在极西的地方有一个大国,国富兵强,他们极其推崇我们汉朝的丝绸,以能够身穿丝绸来眩阔斗富。可是这个“条支国”在坐的众人除了郑闰外,其他的人都是闻所未闻。
亦青好奇地问道。“这条支国想必也是离我们汉朝很远很远的国家?”
董叔说道:“是的!条支国距离汉朝十分的遥远。就我所知,在我们汉朝,曾经去过条支国的人可谓是凤毛麟角。”
亦青感叹道:“过去只知道,在这天地之间只有我们大汉朝。后来,随着年岁增长,才又知道,这天地间除了我们汉朝外,还有西域、匈奴、鲜卑,还以为西域的天山一定就是天之边缘了。可是,谁曾知道,葱岭之外竟然还有更为广阔的天地。”
听了亦青的话后,董叔欣赏地点了点头。
周沭说道:“老董,今天我可就将她们托付给你了,这一路上,就请你多多费心了。”
“哪里的话,只是这一路上,大家相互照顾吧。”客气话后,董叔严肃地说道:“西行之路,确实艰险,我在这里也不能一言讲尽。张夫人和各位可是要在心中早早有个准备呀!”
“出门前,我们已经充分认识到了此行的困难。”亦青向董叔说道。
董叔摇头说道:“困难是你们在家根本无法想象的。前日,知道你们将要同我一路前往西域时,我惊愕万分,还以为听错了。不过,以周大人的人品,既然开口将你们托付给我,我自然应当全力当担下来。只是,在这里我先将我们商队的情况给各位介绍一下。”
亦青举樽敬了酒后,继续听董叔说道:“我们这个商队是有很多商家共组的,商队中多数是胡人。为什么会是我来领头了?那是因为我是汉人,我们从雒阳出发,很多事物需要我来打理。我几十年来行走西域,在同行中拥有一定的信誉,承蒙大伙的抬举,为大家所信服,所以商队中也就推选我来领头。其实我也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商队队长,而对整个商队并不能实际控制。”
亦青点头表示理解,接着又问道:“董叔,你看我们在商队中应该注意些什么呢?”
“你们跟着商队行走,是没有问题的,不然,我也不会冒然答应你们跟随同行。问题在于,你们怎么个跟法?跟不好,就会跟出问题来,这一点过去也有过教训。”
“喔?”众人都竖起了耳朵,目视着董叔。
董叔接着说道:“三十多年前,那时候我还年少,跟着叔叔跑生意。记得也是一个很大的商队,数百峰骆驼。其中有个兄弟刚刚婚后不久,正处在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的时候,于是,就将新婚的妻子也一起带着上路。一路上这对小夫妻甜蜜的那股热乎劲让商队所有的人看了都为之羡慕。”
董叔回忆起三十多年前的情景,嘴角边露出一丝笑容。看得出来,当年的那对小夫妻无疑给董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女孩很勤快,一路上常常为大家缝补破损的衣衫。商队中只有她一个女人,众人也像护着天上的月亮一样地护着她。枯燥乏味的旅途中,时不时响起她银铃般的歌声。
“在出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也就是出了玉门关,快要到达车师尉都国的时候,我们正在大漠中行走,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商队只好早早宿营。半夜里,全商队的人都被做丈夫的一声凄惨的哭叫给惊醒了。原来,那个女的夜出帐篷,被人给奸杀了。全商队的人都很气愤,也都知道,那凶手必是商队成员。众人都扬言要将其活剥掏心,可是就是无法知道究竟是何人所为,这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第二天,那男的如傻了一般只顾抱着娇妻的尸体,再没有和商队一起出发。从此以后,我在商队中就再也没有见过有女人同行的事了。”
听完董叔的故事后,众人都不再出声,酒宴中一片寂静。亦青细细品味着董叔所讲述的故事,见大家只是低头,似乎均被故事中那一对新人的悲惨结局所打动。
片刻之后,阿彩轻声问道:“后来那个新郎怎么样了?”
董叔摇头道:“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不知他后来如何了!”
董叔讲完故事,突然间勾起了自己的许多回忆,他低头细细品嚼着三十年前的那起奸杀案,和这之后自己几十年来背离乡亲,游走异域的辛涩。
亦青看了看刚刚提问的阿彩,随后又看了看灵宣,心头不由一颤,脑海中突然冒出行前太夫人让自己保护好灵宣、高永,同时也要照顾到阿彩、郑闰的那番叮嘱。
太夫人的话犹在耳边,亦青顿时感到双肩一沉,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压力担上身来。
看到刚刚还说笑自如的众人一下子都沉静不语,周沭本已平静了些许的担忧,再度被激发出来。可是,事已至此,自然是无可挽回,老人用忧郁的眼角瞟向亦青。
想到商队中胡人占居多数时,亦青不由皱起了眉头。
沉静了一会后,郑闰开口打破了这凝重的气氛,他向董叔请教道:“董叔几十年行走异域,常和胡人交住。对胡人一定了颇多了解,不妨和我们说说胡人,也好让我们在与他们同行中知道如何掌握分寸!”
“说起胡人,我还真的有话要说,”董叔接过郑闰提出的话题说道:“很多汉人一讲到胡人,语气便尽显轻蔑。这些汉人总是自以为是,真是太可笑了。就我个人看来,多数胡人生性率真,毫不娇作。比起一些汉人的虚伪、假道,要可爱多了。”
董叔的话一下子吸引住了众人。
“我行走异域几十年,看到过很多不同种族的人。他们有的肤如凝脂,眼如蓝天;也有的身如黑炭,猿臂长腿。如果仅在家中安坐,哪里能够知道这天地之间,能有如此之博大,世间能有如此之万象?”
“这个世界真的大而无边吗?”听到董叔的感慨,灵宣天真地问道。
董叔看了一眼灵宣,冲她一笑说道:“当年,我到达条支国后,如果再向前行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据说大海的对面,就是人们传说中的大秦。又听人说,大秦之西还有诸多新的国家,新的人族,越过这些国度,再见到的又将是茫茫无际的大洋。听说这个大洋更加的辽阔无边,从来没有人能够渡过这个海洋,到达过它的彼岸。”
董叔的这番话一下子让在座的众人对此次西行产生了无限的期望与遐想。就连周沭心中也是不免一阵激动,他昂首饮酒,似乎想用清酒来抚平波动的心绪。谁知,自己竟然被饮入的清酒一呛,引起一阵巨烈的咳嗽。
周沭的咳嗽声,使众人的目光从董叔的身上转向了周沭。
周沭赶紧用方巾将嘴边喷出的酒水擦去。为掩饰窘态,周沭对董叔挥手说道:“老董,你还是多给大家介绍介绍胡人,好让她们在这一路上有个警觉。”
董叔又是一笑,说道:“我这个人也是由着性子说惯了,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毫无章法。”
亦青忙道:“不,董叔,你老说得很好,我长这么大,也算看过不少书,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长见识。”
郑闰、阿彩、高永和灵宣也连连点头,对亦青的话表示赞同。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小时候,我也曾经按照家父的要求在家读书,可是,自从听到我大叔说起他走南闯北的见闻后,我就在家再也呆不住了,硬是缠着大叔带我出来,这一跑,就将心给跑野了。但也确实见到了在‘竹简’上不曾见到过的另一番天地。” 董叔接着说道:“讲到胡人,他们也是千差万别。与之交往,还真有不少需要注意之处。第一个要注意的便是要尊重他们的信奉,因为种族不同,他们所信奉的神灵也不尽相同,有的胡人信奉天上的太阳;有的胡人信奉月亮;也有的胡人信奉火神;也有的胡人信奉树神……这些都不一而论,但是,大家千万不要对他们所信奉的神灵有任何亵渎或是怠慢,因为很多胡人为了自己的信奉,可是什么都能付出的。”
说完,董叔扫视了宴中在坐的每一个人。
亦青等五人均很慎重地点头,向董叔表示,已经将他刚才的所言牢记在心。
见每个人都听懂了自己的第一个提示,并表示接受后,董叔满意地笑了。于是他又说道:“还有一点不得不提醒大家。这商队中的人都是多年在外漂泊,远离家小。一个男人,身边长期没有女人,这就极有可能干出点出人意料的事情了。”
灵宣不安地问道:“哪可如何是好?”
董叔继续说道:“我在听说你们准备随我们商队同赴西域之后,就一直在脑中盘算,总觉得应该有一个安全妥善的办法才行。经过一番思虑,倒是想到了一个主意,今天说出来,不知在座的各位肯否委屈同意?”
亦青决然地说道:“董叔,只管说出来,只要我们能够去得了西域,莫说是‘委屈’一点,就是前途上有刀山火海,我亦青也意无返顾。”
董叔见亦青神态刚毅,心中好生佩服。但是,再环视准备和亦青同行的四人,又不无顾虑地说道:“仅张夫人一人‘意无返顾’还远远不够呀!”
这句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只听阿彩、灵宣齐声说道:“董叔,只要我家张夫人意无返顾,赴汤蹈火,我们自然紧随其后,绝不后顾,请董叔将办法说出来吧。”
“好!”看到亦青同伴中的两位女子所表现出来的坚定决心,董叔大声叫“好!”然后举樽同亦青等五人一起将酒饮尽。
放下酒樽,董叔说道:“其实也不难。你们先不要和我们商队同行,到了敦煌后,再与商队会合出关。会合时,你们三个女子一定要妆扮成男人的模样,随队而行。”
周沭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要到敦煌后才可和你们结队同行呢?”
董叔答道:“我们这一路北去,不时会有小商队加盟,也会有旅人跟随结伴,你们中途加入自然不会引起怀疑。这是其一。”
“这其二嘛——,”董叔看着亦青说道:“现在是夏日,暑热难挡,让张夫人和同行女伴身穿厚袍,掩面遮发,不出雒阳太远,你们三人就要中暑病倒,到那时,还如何能够再同我们同行西域?而到了敦煌,天气已经早就过了夏季。那时,各位长袍掩面既不会躁热,也不会引人注目了。”
宴中在坐的众人再也没有想到,看上去粗壮的董叔竟然还有这般细密的心思。
虽然是和董叔初次见面,但是,无论是亦青,还是阿彩、灵宣,也或是郑闰、高永都已和他生出一番亲近之感。
董叔又说道:“你们多多准备一些大汉特产,在商队中可遮人耳目,他们会以为你们也是小股商旅。到了西域,这些特产不会浪费。因为胡人重利,厚礼总是会受到欢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