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雾松后,当公共汽车经过星形辅射状转盘道时,上官蕊菲看见了转盘中心坛圃上高塔顶端的苏联红军坦克,--这个雾松市的标志性建筑物。他不觉眼睛湿润了,喃喃低语:“雾松,我回来了!我带着黑龙江的风尘,端着胳膊回来了。”
被夏侯特送到家的上官蕊菲,端着的胳膊被白色三角巾吊在胸前,灰头土脸、神情委顿。虽然,他勉强装出一副不为小难所折的坦荡,脸上挂着因合家团圆而欣喜的神情。但,却掩饰不住内心深处的懊丧、痛苦。
当年,被欢送下乡的上官蕊菲,是何等的英姿勃发、光彩照人!他身穿绿色仿军服,胸前佩戴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大号毛主席像章、挂着大红花,在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中,唱着“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胸怀解放全人类远大理想的上官蕊菲,是多么胸怀宽阔、斗志昂扬啊!
而现在站在家人面前的上官蕊菲,哪还有当年被革命理想燃烧时的半点影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象长江水一样流逝的时间,带给上官蕊菲的变化太大了!
上官子英老人、上官芳菲--上官蕊菲的父兄,看着站在面前的上官蕊菲--恍若隔世般截然不同的人。不觉心潮起伏、百感交集。
上官蕊菲幼年时,母病过早辞世。父亲上官子英老人既当爹又当妈,好不容易才将芳菲、蕊菲拉扯大。
上官子英老人因少年时即学徒,斗大的字识不了一口袋。虽然,公私合营后在扫盲学习班学了点文化。但还是因文化水平低,使他在工作、生活中遇到诸多不便。这,成为他终生的一件憾事。所以,当大儿子芳菲初小毕业后想要去学徒时,上官蕊菲老人坚决不同意。老人家对儿子讲:家里就是穷得揭不开锅,也不能让你耽误学业去学徒挣钱。不能为了几个钱,让你当睁眼瞎,后悔一辈子。因上官子英老人的坚持,老大芳菲能够学到高小毕业。毕业后,芳菲进工厂当了工人。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后,无产者、工人阶级的地位提高。--在工厂当翻砂工的上官蕊菲娶到了称心的媳妇。上官家庭中的光棍时代结束。年幼丧母、早谙庖厨的蕊菲,因而告别了厨房中的锅碗瓢盆交响曲。--里面飘荡着芳菲嫂烹调羹汤美食时的香滋辣味儿。
正当上官子英老人因家业兴旺而高兴的时侯,经历了停课造反、“复课闹革命”的小儿子蕊菲,响应毛主席“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号召,志愿报名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上官子英老人想:“听毛主席的话,跟着共产党走,没错!”老人家高高兴兴的为志愿下乡的老儿子置办了行装用具。
上官子英老人与芳菲、儿媳去车站为老儿子送行的时侯,老人家因怀念亡妻、心系远行的老儿子,眼眶湿润了。
上官蕊菲走后,老父时常遥望北方、想念儿子,--逢年过节时想得更利害。可谓:“断肠人忆断肠人。”
盼星星,盼月亮,上官老人终于将他的老儿子盼回来了。但当他看到走进家门的老儿子胳膊折了时,不啻晴天响了个霹雳。--老人的心颤抖了、碎了!老泪纵横的他,悔恨--在儿子下乡的这个问题上,自己没有把好关。泣涕涟涟的他,愧疚--无颜向九泉下的老伴交待儿子胳膊骨折这件事,辜负了老伴临终时的嘱托。
芳菲夫妻俩与蕊菲左劝右劝,好不容易才将老爷子的泪止住。他们忙将话题扯到蕊菲就医的问题上。芳菲说:“蕊菲的胳膊虽说接上了。可是,县城医院的大夫医术怎么样?胳膊接得怎么样?接的胳膊长好了没有?这些,咱们心里都没有底。
“要我看,蕊菲还是应该去医院检查、检查胳膊。”
上官子英老人听后连连点头赞同:“对,对!伤筋动骨的,小心点没不是。万一要是有个一差二错,就说啥都晚了!蕊菲明天头午就去病院找大夫看胳膊去。”
第二天早晨在医院,经过挂号、侯诊的两次等候,好不容易轮到上官蕊菲进外科诊室。外科医生为上官蕊菲大概检查了一下后,对上官家的父子说:“整骨复位的情况跟骨愈合的程度,需要拍X片确定。遗憾的是,现在没有胶片。你们下月初来吧,看能不能有片子。”
上官父子听后,连忙对大夫讲情况、诉心情。向医生央告,请求大夫迅速作出诊断,以免延误病情。
外科大夫听后摇头说:“我也知道你们着急,我更愿意现在就能为你的骨伤下诊断。可是,没有办法,医学是科学,来不得半点虚假。懂不懂啊?--只有根据科学的检查结果,才能正确的判断病情、正确治疗。
“遗憾!现在没有X片,我诊断不了。”
陪蕊菲来看胳膊的夏侯特见状,忙凑到医生的诊桌前。他掏出一盒在路程途中买的〈墨菊〉烟,放在医生的桌上,说:“大夫,我们是知青。我这位战友的胳膊,是在下乡的那个地方折的。如果治不好,他这辈子就算毁了。
“大夫,我求求您,看在无产阶级革命感情上,帮帮我们吧!”
外科医生把烟又推回到夏侯特的面前,说:“你们一进来,我就看出来你们两个是知青。我理解你们知青,更同情你们知青。今天要是换个人,我才不跟他们费这么多的话呢。
“请你们相信,我以人格、医德向你们保证,现在确实没有X片。”
夏侯特又把烟推回到医生的病历本旁,看着医生的眼睛说:“大夫,真的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求您啦,帮我们想想辙。我代表我们所有的知识青年,求您啦。”
外科大夫再次将烟推了回来,说:“我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们怎么还不相信呢?--现在确实没有X片。
“你们可以去找找别的医院,找找别的关系,想办法解决片
子的问题,如果你们实在没有办法。你们下月初再来找我。我一定想办法为你们解决一张X片。
“烟,你们还是收起来吧。--确实不差这个。别说我不会吸烟,就假算我会吸烟,也不忍心揩你们的油。抓紧办去吧,不要在这耽误别的病人。怎么样?”
外科医生说完,将脸扭向诊室门口,招呼道:“该谁的啦?请下一个患者进来。”
夏侯特与上官蕊菲父子又连续跑了几家医院。得到的答复都是 :“没有X片。”
一次次的奔波得到的都是失望后,已经人困马乏的上官父子与夏侯特,在最后一家医院的侯诊长椅上歇息了。上官老人对芳菲说:“跑了这么多家病院,也没有找到片子。咱们也应该明白了,--没有后门办不了事。要想在病院拍片子,就得找关系人,非得走后门不可。
“老爸这一辈子,最看不惯搞歪魔邪道的人,从没低脑袋求人走过后门。可这回,逼到象眼上了,不搞不正之风不行啊。没法子的事儿,就搞这么一回不正之风。不是我不听共产党的话,不是我不反对资产阶级滋生的土壤,是逼到这步了。党和领导可别怪罪我。”
芳菲说:“爸爸,我明白你的心。为了儿女们让你受难为了。”
上官子英叹了口气:“唉,儿女能明白我的这份心思就行了。这回说不得,要豁出来我的这张老脸了。唉,求人难,求人难!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芳菲说:“听爸爸的意思,你心里对怎么弄到这片子有点路数了?”
上官子英说:“我们药厂供销科的人,跟医药公司的人有业务往来。医药公司的人跟各个病院都能够得上。--哪不用药哇?你们听明白了吧?只要医药公司的道走得通,蕊菲的胳膊就能拍上片子。”
芳菲、蕊菲、夏侯特听后都点头称是。
决定了路线方法后,上官子英说:“我不歇着了,这就回厂子,到供销科求人去。我估摸着,供销科能给我这个面子。”
临出医院分手时,上官子英低声对芳菲交代:“你想着拿肉票去买点肉,今晚留蕊菲的战友在咱家吃饭。人家为了蕊菲来咱们雾松一回,要是连咱们家的酒盅都摸不着,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上官子英回到家的时侯,已经傍晚。上官老人刚一进屋,芳菲忙招呼众人坐到桌前。屋内芳菲往桌上摆筷子时,外边厨房中传出芳菲嫂烹饪的响勺声。
待到桌上让酒布菜、推杯换盏时,上官子英讲:“我去厂供销科的时侯。还别说,人家供销科长还真挺给面子。他又让座、又倒水,跟我亲亲热热的。等到我说完了蕊菲胳膊的事,科长说:‘上官师付,我从来没见你张嘴求过人。这次,你为了你老儿子胳膊拍片子的事来找我,是被逼无奈、不得不来呀!上官师付你放心:就凭你老实巴脚的为人。甭说你老师付亲自来找我,就是你不来,我听说了这件事,也得主动找上门去帮你这个忙。你放心,你这件事就是我的事,我保证给你办好。’说完,科长就往医药公司挂了电话。”
说到这,上官老人停了话头,扫了眼桌旁张嘴瞪眼、竖耳静听的众人,感叹道:“听了厂子供销科长的话,我的心里面这个舒坦呐!人家科长多有水平!真关心咱们工人的疾苦啊!”
众人点头,向上官子英老人敬酒、庆贺。
老爷子抽空喝了口酒后,笑迷迷的问:“你们猜猜,电话那边是怎么说的?”
芳菲忙说:“爸爸,你老就别卖关子啦!快说说电话里边是边是怎么说的?”蕊菲也急忙催促:“爸爸,快说呀!医药公司那边的电话是怎么说的?”
上官子英老人笑了一下,说:“那还用问么?答应了,明天上午就拍片子!
“知道是那家病院吗?--就是让我们下个月去拍片子的那家病院。让我们明天上午去那家医院找药局主任,连系拍片子。”
说到这,上官子英老人拔直了身板。扫视了一眼夏侯特以后,他看着两个儿子骄傲的说:“找主任呐!还在那家病院,找主任!
“听明白了没有?就在那家说没有片子的病院把片子拍出来!怎么样?”
夏侯特听后激动的举起酒杯,笑着对上官子英老人说:“高兴!上官叔,高兴啊!我敬您老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