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声消失了,夜色降临了,寝宫里一片寂静。
刘奭呆呆地等着暮鼓声,不知该怎样度过这漫漫长夜。
他又大声地咳嗽起来,他知道,长久以来肝郁气滞,自己不会得上什么好病的,可他从来不让太医看。他信天命,他不怕死,他想,早日与父皇母后在泉下团聚,不一定是件悲伤的事情,至少可以摆脱乱象四生的现实。
“陛下,今夜该由哪一位侍寝了?”宦官低声问,不管皇上有无要求,他们可从不含糊地,照章办事。
“照旧,免了。”
刘奭已经很久不习床笫之事了。有时,他自己也奇怪,年富力强,精力旺盛,又有数千貌如天仙的妃嫔,时不常地寻乐后宫,当是合乎情理的。但是,每当想起此事的时候,他都有点尴尬,甚至是畏惧,厌恶。
往事在他的心灵中投射了许多的阴影,使他很难产生旺盛的兴致。
据说,母后许平君美丽贤淑,曾给流落民间的父皇那么多的温暖慰藉,可以想见父皇是多么感激多么爱恋母后的。可父皇登基后,贵为一国之君,至高无上,却佑护不了心爱之人,眼睁睁地看着母后被霍显毒死,使得刘奭在襁褓之中就永远地失去了母爱。
早知相亲相爱会有如此结局,还要那些男欢女爱体肤之亲做什么?
他又回想起了司马良娣。当年,刘奭与他如胶似漆,甜甜蜜蜜,享受着恩恩爱爱,幻想着繁育出一大群儿女,然后一起白头到老。突然,有一天,司马良娣满面流泪,气若游丝,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攥住刘奭的手,与他诀别:
“殿下,我不想死——我死,并非天意,而是你的那群妻妾们为了争宠巫蛊诅咒造成的。”
人生得到真爱,怎么就这么难?守住它,为何更难?那么多的女人争夺你,难道仅仅是为了爱?刘奭不想寻求答案,因为他觉得一切都没有必要了。
悲愤到了极点,刘奭绝望了,发了狂,得了重病,却不打算做任何治疗,而是更加迁怒于妻妾,痛恨其他的女子,不许她们靠近身边。久而久之,宣帝急了,为早日求得嫡嗣,给刘奭征来五个女子,供他挑选。可刘奭哪里有心思选妃,迫于父皇的威严,不得已,只能胡乱地应承:
“嗯,那就选这一个吧?”他连看也没看,随手向身边一指。
“好!太子选了这一个!”陪同的宦官如释重负地喊了起来。
一个“这”字,让座位离太子最近、穿着绛色衣服的王政君成了太子妃,当天就进了刘奭的帷帐。颇为神奇的是,趁热打铁中稀里糊涂的一番云雨,居然一次性造就了皇太孙,也就是现在的太子刘骜。从此以后,刘骜心中又添了一“怕”,怕王政君,怕太子妃,怕皇后。
王政君从小读书学女工,会弹琴,会写字,长得端庄大方,举止娴静优雅,不笑不颦,不高声说话,不厉声呵斥,是个颇具关雎之德的后妃,在她的身上似乎找不到任何的瑕疵。可是,刘奭总觉着,王政君身上找不到想象中母后的那份细腻的爱意,找不到司马良娣的那份温柔的归属感,只感到,她是朝廷册封的妃子、皇后,是给天下女子做楷模的人。
一点点地,他又怕王家。皇后那八个弟弟和一大群侄子个个年轻有为,风华正茂。有时,刘奭也想问一下,他们一旦都作为外戚登场,会不会像当年的吕氏一样断送了大汉?可他知道,让谁回答?谁也不好回答,也不敢回答,而刘奭自己也想不出个答案来。他只是看着太子刘骜心里不舒服,这孩子整日声色犬马,饮酒作乐,不务正业,不像要继承皇位的人。刘奭曾有废掉他的念头,可是,一想到皇后和王家的架势,也只好作罢了。
此时,他又想起了傅昭仪。她倒是非常善解人意,很懂温柔体贴的。她那媚笑,她那娇嗔,总是招引着刘奭早早到来,让刘奭一贴她的身体,浑身就像融化了一样,恨不得赖在她的身上不走。她生的王子刘康也可爱,像他的母亲一样地懂事。可是,刘奭觉得这个女人也很可怕,因为她总是喜欢颠鸾倒凤飘然欲仙之时,趴在刘奭耳旁细声细语地说:
“陛下,若要永远这样销魂,您就把我们娘俩都扶正了吧!”
巫山云雨之中,刘奭爽快地答应了她。
早上,傅昭仪整顿好衣裳后,就一脸正色地催促他:
“陛下,您还是快些办了吧。”
办了吧?刘奭倒是也想办。然而,他又怕大臣们,怕他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刘奭提倡儒术,做了太子少傅的匡衡就引经据典,一口一个“圣王必慎妃后之际,别嫡长之位”,一口一个“正家而天下定矣”,硬是堵住了刘奭的口。刘奭一想,当年宣帝也拟采取类似做法,想要废掉自己太子身份,将心比心,他的心又软了下来,回过头又答应了许多条件,哄着傅昭仪娘俩尽早去他们的济阳王封国。
大臣们的阻力大,更让刘奭体会到皇后势力的强大,可怕。
不知为何,刘奭想起了孔子的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他知道,有女子在身边,是烦恼,是喧扰;没有女子陪侍的夜晚,又注定是孤单凄凉的。于是,他猜想,雾里看花,也许更有秀色可餐之感,而没有物欲的牵扯羁绊,不妨一试。My有一天,他叫来了宫中画师毛延寿。
“朕听说你自夸天下第一画师,可有此事?”
“臣回陛下:有。”
“哟!干脆!好一个当仁不让!我问你,毛延寿,如此夸下海口,你可有凭据?”
“陛下,臣一支墨笔,无论画人画物,无论是男女老少,妍媸美丑,都能画得逼真,画得栩栩如生,还活灵活现。”
“好!朕有后宫佳丽三千,你能画出他们各自的容颜品性吗?”
“臣能!”
“你要用多长时间才能画完?”
“回陛下,臣至少要用一月时间。”
“嗯?太快了,太快了!朕要你一日只画一幅,依照姓氏的顺序来画。”
“臣遵旨。”毛延寿有些纳闷。
从此后,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刘奭就要端起当日送来的画卷赏看,仔仔细细,不漏下一点细节。观赏之后,他毫无表情,也不做言语,就把它送回画柜中。现在,那里面已摞了厚厚的一层。
快到子时了,刘奭又例行公事,端起了当日送来的画像。
“王嫱?秭归人——屈原故里的人。那里可是山明水秀,人杰地灵的啊。”一看姓名与籍贯,刘奭有了联想,于是,自言自语道。
“怎么?”他大致一看,就好像有了什么发现,“如此长相怎能选进宫来?”
但见画上的王嫱,白皙的面孔,高高的鼻梁,深深的眼窝,像是摁在狭长的脸盘上的。刘奭有些愤怒:
“选美之人中,谁这么大胆,竟敢如此欺君?”转而一想,“我以为美者,他人未必也以为美,反之,对丑的看法也是如此。此种长相,虽然汉人不屑,但正是漠北西域之人所爱。他日有夷狄请求和亲,必以王嫱相酬。”
他接着又做了遐想:王嫱与单于繁育了一大批子嗣,一个个长相奇特怪异,说话番里番腔,真好笑,真好笑。
想着想着,刘奭好像是很满足的,睡意也恰好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