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支斜躺在竹制的床榻上,一只手还在摆弄精致的古琴,这些东西都是从商队里抢来的。他虽然不懂汉人的乐器,但是乐意想象汉人到底赋予苦涩的琴弦以什么样的情感。
“哼哼,听来听去,无一例外是思乡的,真搞不明白,家乡就那么可爱,就那么让人为之黯然销魂吗?可我呼屠吾斯是不思乡的,因为这天下就是我的家。”
他脚下的这座楼,是郅支的宫殿,也是这个城池最高的楼,宫殿和城池都以郅支命名,他想不久以后,都改为用单于命名,以表明他定都这里,经营西域的决心。在这里,他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辽远的大地。
前面是一道土城,是用黄土夯起来,又厚又高又陡,每天五百人轮流劳作,用了两年才建起来的。再往外是一道木城,全都是用雪山上的天山曼木构建起来的,像一道巨大的屏障遮住了视线。于是,他又站起身来,可以看到前面有一条河,那是护城河,深绿的颜色说明它深不可测,一座吊桥通向外边。河水是从一条更大的河引来的,那条河的名字叫都赖水。汤汤的河水流向西北,滋润着两岸无边无际的草原,一群群羊儿像天使飘过的白云一样,令人产生美妙的遐想。
他边望着城外,手里边比划着。他似乎是在模拟着什么,也许是一场大战。
“哼!嗖嗖嗖!咔嚓咔嚓!哗啦哗啦哗啦!哈哈!什么叫所向无敌,什么叫有来无回,什么叫血流成河,一切奇迹都会在伟大的郅支城上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每逢郅支如此癫狂地表演,侍卫们都吓得躲在一边,生怕他一高兴或一愤怒,再让旁观者成了他的刀下鬼。
当年,郅支杀害谷吉时,仅仅是报复汉朝偏袒弟弟稽侯珊,不给自己以同样的待遇,所以,要发一下心中的怨气,让汉朝重视起匈奴这一部来,至少也给稽侯珊那一部制造点麻烦。可没有想到,年轻的汉天子真的动了怒气,非要惩罚匈奴不可,兴起大兵就要来讨伐。好汉不吃眼前亏,郅支仓皇地离开坚昆,一路西奔,躲避汉军的报复。可是,又不敢沿着南线开拔,因为那里有大汉的西域都护府,他们的锋芒得避开,所以,只能选择往向西北逃窜,可那里是荒凉寒冷的无人区,难以通过,难以生存。郅支以为,这回完了。
天无绝人之路,这一次是康居王救了郅支。康居在西域都护府外,乌孙以西,此前,一直因领土问题与乌孙打得不可开交。虽说是国力相差无几,可乌孙国母是汉朝公主,因此常得到大汉的支持,而康居就没有强大的后援,所以,相持起来,总是要吃大亏。康居王一直在寻觅合适的帮手,却每每不能如意。这一次,他听说郅支向西逃窜,无处可去,一想机会来了。他马上召集众位翕侯,一起商议这件大事:
匈奴非常强大,连乌孙国以前都一直附属于它,若得到他们做靠山,那将非常有利于康居。郅支兵败失利是暂时的,常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嘛。再说,匈奴人好记仇,他在危难时你不帮他,他早晚要报复的,那样,后果将很严重。现在郅支单于遭难,我们可以把他迎来,安置在东边与乌孙接壤地方,让匈奴和乌孙直接冲突。我们与匈奴一起攻破乌孙,然后,让郅支单于在那里定都为王。这样,我们既除掉了不共戴天之敌乌孙,同时又解除了可能来自匈奴的隐患。
得到康居的邀请,郅支大喜过望,立刻率领全部几十万人马向西挺近,康居王也派兵远远地接应。然而,就在翻越高山之际,一场罕见的暴风雪来了,连着下了七天七夜,漫山遍野全是雪,根本找不到路径,搞不明白是否有沟壑,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充饥和御寒的东西。不少人是活活饿死的,有一些是冻死的,还有一些是不小心跌落山涧摔死的,更可怕的是,有一支上千人的部落,居然被野兽全部吃掉了。走出险境后,几十万人大概只剩下了三千人。
郅支永远忘不了到达康居的情景,统计官在逐个地清点队伍。
“哈来里部的人来了没有?”问了几遍后,没有人回答。
“索尔罗部的人来了没有?”情况是一样的。
“右贤王部的人来了没有?”
“来了!”
“你部有多少人到达康居?”
“二百七十人。”
啊,二百七十人?在此之前,右贤王的部下可有三四万之多。
“左谷蠡王部的人来了没有?”
“来了!”
“你部有多少人到达?”
“我部——我部——”那人竭力地想报出数来,可是,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我部只剩下我一人。”
于是,大家都跟着嚎啕大哭。
…………
目睹眼前的一切,郅支默默无语,只得仰望苍天,仰望太阳,就觉得天旋地转。一口血呼地一下喷了出来,他扑通一下到在地上,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郅支痛苦地意识到,不能再有任何损失了,必须为匈奴保住种子。要让这三千粒种子在西域生根开花结果,根深叶茂,就必须改变战略战术。为此,郅支绞尽脑汁,想出了许多崭新的计策。
一是,通婚,加深与康居的关系。他先让康居王把女儿嫁给了郅支,然后,自己也把女儿嫁给康居王。郅支此举的目的,摆出架势,让双方的地位平起平坐,并以此笼络感情,取得康居的信任,一起建设战略同盟。
二是,借兵,建立起威势。郅支认为,自己手下个个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是国之瑰宝,他们只可做将校指挥作战,不能再让他们冲锋陷阵,做无谓的牺牲了。于是,每次攻打乌孙,郅支总是向康居借兵,一借就是几万人。经过调教,康居兵的作战力大增,几次攻进赤谷城,杀伤大量乌孙士卒,驱赶乌孙的畜群,浩浩荡荡地开拔。乌孙一见,非常害怕,哪里还敢追击,索性一退千里,一下子空出了将近千里的空地,任匈奴和康居兵自由往来。
三是,遣使,化被动为主动。西域诸国本来就首鼠两端,看到西域都护府强大就听从汉朝,看到匈奴强大就顺服匈奴。都以为郅支被打败了,匈奴过不来了,于是,都向长安派使者进贡。屡挫乌孙后,郅支派使臣到阖苏、大宛诸国,要求他们每年按时向匈奴纳贡,否则,就与乌孙一样下场。
不仅如此,他们还主动与大汉联络,大汉的使者也常来光临,不过,他们是来追问谷吉等人的下落,是问罪的。
“大汉皇帝责问郅支可汗,我大汉卫司马谷吉护送贵邦质子返国,至今不还,你做如何解释?”
“哦,不知道啊!”郅支故作惊讶,“谷吉送来质子后,不是从呼韩邪单于的瓯脱原路折返的吗?”
“不!他殉国了,他是被大汗派人给杀害的!”
“哎哟,真是无中生有啊!大汉使者也不能仗势欺人啊!谷吉给我们送回质子,我们求之不得,感激万分,哪里还会下黑手呢?”说完,他指着门外正在训练的匈奴精兵,嬉皮笑脸地说 :
“你看,我们匈奴现在身处山穷水尽的困厄境地,要人没人,要粮没粮,多么渴望渴望大汉救助啊!这样吧,等草黄马肥之际,我亲自送太子去长安入侍汉天子。”
大汉使者也无可奈何,只得返回长安禀报,朝廷也感到鞭长莫及,没有什么好办法回击郅支。
四是建城,在康居就地生根。康居本来的如意算盘是,从郅支那里借兵对付乌孙,然后在康居乌孙间建立缓冲地,由郅支居住。可是,郅支有自己的打算,根本不会考虑康居王的感受的。
康居王,你明里暗里都在表功,让我感激你。你知道吗,郅支的词汇里根本没有感激这个词。你想跟我作交换?哼哼,你连资格都不够。
康居王,你想与我平起平坐,你是怎么想的?普天之下,只有我郅支一个大汗。
康居王,你想赶我走,你早干什么了?现在晚了!
康居王,我可受不了你的那一套了,我得给你点下马威了!
于是,在一次河边的宴会之中,他突然唤来卫士,从酒桌上拖走了康居公主,然后扔进了都赖水中。眼看着女儿在水中一起一伏,上下扑腾,大声呼救,康居王也不敢说半个字,他早吓得连话都说不出声了。
接着,郅支又让人从酒席中拽出几个康居贵人,放在铡刀上,给铡了,然后又地肢解剁碎成一块一块,扔进了水里,此时,哪还有人敢吱声了。这还不算完,他又命令卫士,把几百个修城的康居百姓扔进河里,只见旁观的康居人一个个面如土色,哆哆嗦嗦的。
呵呵,你想让我与你一样住穹庐,我偏不干!
郅支要建造城池,要建立一座郅支城。这可是匈奴人没也做过的,也是他们最不愿意做的事情。以前,各代单于与臣子一样,逐水草而居,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无牵无挂,倒也自在。现在,要建城,改了祖宗的规矩,他要做什么?
“我要让郅支城成为世界的中心,因为万里以内的四方,都是我郅支的苑囿,普天之下,都将是我的领土!”
当然,他早已把长安纳入了自己预想的势力范围。不过,他也明白,要一步一步地来,先建城,再灭稽侯珊,然后,进军长安,让大汉的皇帝给自己牵马坠镫。
他命令康居王派来最精干的劳动力,劫掠来四邻的能工巧匠,编成几队,每队五百人,每天轮换一队,昼夜不停,轮番作业,硬是在两年时间建起来这座郅支城。
如今,有了这座城池,他过得舒适了,看得更远了,想得也更多了。
他也在琢磨着汉军的动向,西域都护府的动向,他要采取相应的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