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汤回到阔别三年的长安,还没有回家探看一番,就接到未央宫传来的指令,速速护送靡诺一行进宫中。皇上给了靡诺极高的礼遇,封侯封地,还有黄金车马以及山离人需要的各种物资,结果是皆大欢喜。
皇上留下了陈汤,又招来了几位大臣。陈汤抬眼一看,看到了一个他曾经熟悉的面孔——侯应!心中自然是惊喜。侯应也认出了陈汤,并微笑点头示意,只是两个人无法接近交谈。陈汤一看,侯应的容颜又有不小变化,不免有些伤心。侯应头发已然全白,身体佝偻得更厉害了,而且更加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到的样子。彼此来不及打招呼,就见拿出来拿出来呼韩邪单于的那份奏章:
“众位爱卿,匈奴来信,此事非同小可,诸位看该如何作答?”
“陛下,呼韩邪单于都提出来几项要求?”
“一共三项。大将军许嘉,你来宣读一遍,然后各位爱卿逐项议论一下,。”
奏章的第一项内容是,呼韩邪单于想来长安,朝拜汉天子。
“夷狄向慕华夏,欲循礼仪行事,可嘉。再者,圣上继位已十年,四夷业已安定。呼韩邪再也不用担心郅支会在背后搞突然袭击了,因此看,单于也该来长安面圣朝拜了。依臣看,这项要求合情合理,可以答应。”
众人也没有什么异议,都附和了匡衡。
第二项内容是,呼韩邪请求娶汉家女,做汉家的女婿,并答应让汉家女为阏氏。
“陛下,这也是好事,可以答应。但是,既然呼韩邪只提出娶汉家女,那么,所嫁女不必像给乌孙那样一定是汉家公主,依臣看,可以广泛选拔,也可以——”中书令石显用那不男不女的强调说,众人心中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刺耳感觉。
皇上急忙把话接过来:
“朕可凭毛延寿所作的画卷,亲自为单于选妻,少府等部门准备国礼就是了。”
话题进行得很轻松,恰恰都是陈汤不太在意的事情。他一溜号,皇上发话了:
“侯爱卿,陈爱卿,你们都是刚从番地归来的,可得在这些事儿上要帮助朕拿主意哟!”
陈汤脸一热,马上与站在那列的侯应同时跪拜回复:“臣遵命。”
第三项是,呼韩邪以为,投靠大汉后,一直烦劳汉天子和官员百姓,却无以报答。现在,匈奴已经安居乐业,有余力来为大汉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以前,因为匈奴的寇扰,大汉为建设北部边防线一直消耗着大量人力军力物力财力,搅得民不聊生。呼韩邪想替匈奴赎罪,替汉天子分点忧,请求为大汉把守从上谷到敦煌的万里边防,好让大汉君臣休养生息。
陈汤的心咯噔一下子,但马上稳了稳,心想,再等等,先仔细聆听听众人发表的见解。
“臣以为,单于请求戍边之事,正是他的向善之举,应予鼓励。因此,可以答应。”刘更生如此表态,陈汤暗暗叫苦:这个糊涂虫,怎么如此冒失呢?
“这是大汉天子仁义所至,教化所育的成效。呼韩邪足以成为四夷的榜样。”
众人互相对视了一番后,没有人附和刘更生。他看了一眼陈汤,有些埋怨的眼神。这时,又是匡衡打破了沉寂。
“臣以为,刘更生说的有道理。呼韩邪之举足以证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实在是礼乐教化的丰硕果实。”匡衡的话,也让皇上跟着点头。
这时,陈汤有些沉不住气了,想要进言了。只见郎中侯应颤颤巍巍地出列。他似乎也看出陈汤的意图,冲他点了一下头。
“臣侯应这些年一直做边将,对朝中和辑蛮夷之事知之甚少,但也约略懂得,‘国之大事,唯祀与戎’。依臣看,呼韩邪所提出的问题,不能单纯从礼乐教化的方面思考。以臣在武皋守卫亭障的经验看,让不让单于保卫边塞的问题,绝非简单的外交礼仪问题,事关大汉的生死存亡。我想,才从番地归来的陈汤也会有同感。”
侯应的话产生了极强的效应,众人的心情也变得不轻松了,他们也偶读跟随皇上的目光看了陈汤一眼。
陈汤一门心思地细心听着侯应的话,并没有注意他人的反应,只是时刻准备为侯应作补充。
“自古以来,匈奴就无比残暴,不断侵入我边塞。大汉建立后,情况更加严重严重。他们一直要占有从祁连山到阴山一带的地域。陈汤熟知北部边塞情形,可以由他来做一下情况介绍。”
陈汤也没有推托,借着话题,娓娓道来:
“臣陈汤在朔方多年,耳闻目睹,有深刻体验。大汉北部边塞外面是阴山,那里原来是历代单于的根据地。那些地方,地域宽广,草木繁茂,水源充足,禽兽遍野。既可以放牧,又可以狩猎,还可以种植。更重要的是,山上的各种软硬木材和矿产,是制造弓弩箭矢的原料。祁连山、西山也是如此。若把边塞交付单于,就等于把武库送给蛮夷,就等于让他人将丝绸之路拦腰截断,彻底切断我们与西域的联系。”
众人更加意识到问题严重性。
侯应接着来谈:
“孝武皇帝的时候,大汉集全国之力,连续派遣卫青、霍去病和李广利等派兵北伐匈奴,才把它们赶到大漠以北。此后,一点点建立要塞,驻扎军队,移民实边,那里才有了安宁。从战略形势看,那里的地理条件有利于我们遏制匈奴的势力。比如,匈奴人失去阴山后,每当经过的时候,没有人不痛哭落泪的。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失去了进攻大汉的战略依托。”
匡衡、刘更生等几个儒生出身的大臣都听呆了。
“所以,如果我们放弃边塞,而交给匈奴人,就等于把自己的立家之本送给人家,彻底失去战略的主动权,这样做可行吗?就这第一条而言,臣不赞同。我大汉撤除边塞,就是拱手将战略主动权交给敌人!”
皇上也被侯应打动。
“好,侯爱卿虽是博士出身,对军国大事却有独到见解,”他的话明显也是说给那几个儒生听的,“侯爱卿,你且慢慢道来。”
“陛下对匈奴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若无大汉救助,呼韩邪部匈奴恐怕已经靡有孑遗了。但是,匈奴人的天性就是忘恩负义不懂感情的。他们一处于危险境地,就装出谦卑恭顺的样子,唯人马首是瞻。可一旦强大起来,就目中无人,骄横悖逆,全然不顾以往的情谊,反目成仇。陈汤在这些方面一定有深刻的体会,请他来做补充。”
“诚如侯郎中所言。臣在朔方之时,前来攻打边哨的不光有郅支部下的,也有呼韩邪单于的;袭击商队的,也是如此。他们可不管是否归顺了大汉。还有我在番地也多见呼韩邪和郅支的人,行动诡异。”他又把发生在山离的事儿复述了一边。众人更感到情况的复杂性和严重性。
侯应接着陈述:
“我大汉已在边境上削减了大量的军队了,现在留下的人也仅仅是起瞭望观察作用的了。如果撤军,就无国防可言了。古人说要居安思危,所以,汉军不能再撤,这是臣反对撤军的第二条理由。”
“我大汉是礼仪之邦,但仍需要严刑峻典,方可保证正常秩序。即便如此,还有愚民铤而走险,以身试法。更何况单于素无教养,怎么能能让他懵懂野蛮的部下遵守与大汉的承诺呢?不以重兵戍边保持足够的威慑是不行的。这是臣反对撤军的第三条理由。”
大家都被侯应说服了,继续听着他后面几条。
第四条,大汉守边,不仅为了防备匈奴,也是为了其他附属国和归降的人。他们有的本来是匈奴人,我们担心他们会思念故里而逃跑。
第五条,大汉有过教训。曾经让西羌人守边,可一些官吏、百姓贪图小利,去侵袭、抢夺人家的牲畜、财产和妻儿,招致西羌人的怨恨,起来背叛大汉,此类情形不断出现。若是撤销了守边的汉军,那么类似情景会经常出现。
第六条,从前有参军去匈奴打仗而流落在那里的人,他们的子孙在嘉兴生活贫困,于是就会想法逃出去,与亲人回合。出去了,也就不回来了。若撤军,这种局面就难以控制。
第七条,边地百姓生活艰难,听说匈奴那面生活好,就都打算跑过去,只是我们汉军的边塞查看得紧,无法大批越境,但是,撤了军,局面就完全不一样了。
第八条,盗贼猖獗,边境尤然。这些人狗急跳墙,必然选择逃出北部边塞,若撤军,就不能有效地约束惩罚他们了。
第九条,建设维护边塞是百年大计,自秦以来就是如此。好不容易建立起坚固的国防线,一旦撤军就可能全部报废,北部无屏障可言。
第十条,如果我们撤军,把守卫边疆的重任交付匈奴,久而久之,他们就会居功自傲,跟大汉讨价还价,一点点就会有觊觎之心。方便潜在的敌人,削弱自己的力量,撤军就是如此。
最后,侯应掷地有声的下了结论:
“因此,臣侯应以为,此举不是永葆北疆太平安定,威慑控制百蛮之长的长远之计。”
“侯爱卿所言极是,从今后就不许再讨论罢除边塞之事了。”皇上的话终结了讨论。
“陛下,那该如何回复呼韩邪呢?”丞相匡衡提出了问题,“既然我们要拒绝呼韩邪的请求,那么,该派谁去回复呢?”
大家都知道,这可是费力不讨好的差事,谁也不敢做声了。还是皇上发话了。
“规格可以高一点,就派大将军车骑将军许嘉亲赴单于庭,口谕单于:第一、二项请求,朕很赞赏,同意了。至于第三项,”他把头转向了陈汤,“你考虑一下措辞。”
大家都用嫉妒的目光看着陈汤,陈汤略作沉思,就出列陈词:
“陛下,臣以为措辞要委婉,不要让呼韩邪产生疑虑;要有鼓励,使之在其臣子面前有面子,有荣光。所以,我想可以如此说。”
前日,单于上书,请求大汉罢除北方戍边屯垦的官吏士卒,由匈奴部来替大汉世世代代守卫边关,朕非常喜悦,欣慰。单于向往礼仪教化,替我大汉君臣考虑周到,提出此长远之计,朕非常赞许。只是大汉所设边卡哨所,不仅用来防范外敌,也用来惩治内部不法之徒,防止他们出境危害周边,因此,边塞也是国内法纪管理的部门,不便撤除。朕充分理解单于对大汉的一片情意,对你也毫无疑心。为此,朕特派大将军车骑将军许嘉前往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