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历历在目。
有一天,快到上课的时候,陈汤匆匆地从外面赶回来,一见老师守在门口,慌忙地把手揣进了袖筒里。江同问他做什么了:
“跑得这么急,会伤到身体的。口渴了吧?先慢慢地喝点温水再去上课。”说着,他给陈汤到了一碗水。
陈汤一饮而尽,江同端详了一下碗底,什么都明白了,于是用缓慢的语调问陈汤:
“陈汤,今天中午吃了什么?”没等回答,江同又接着告诫陈汤,“你是个有远大前程的人。要记得,做大事者,不能不拘小节!不该花的钱不花,不该吃的东西不吃。每一铢钱都要有正当的来历和正当的去向。否则,学养再高,也终究无所成就。”
陈汤低下了头,因为他的脸涨得通红。这些日子,每天的读书学习,再加上习武练拳,他整日饥肠辘辘,可饭菜里基本见不到油水,起码的营养都保证不了。昨天,他闻到前街上的炸肉香味,馋得流下了口水,因为过年以后他就没见一片肉过。他书也读不下去了,想去买上一块。可是,身无分文,怎么能买来呢?他突然想起,同屋的同学回家前等偷偷地在床头放下了几串五铢钱。犹豫再三,他还是把钱偷了出来。
老师没有训斥他,反倒表扬了他的诚实,并替他把钱还上。
陈汤又一门心思地学习去了。很快,他的学业在县校在郡里都是出类拔萃,无人可比的,长安来的学官也说,即使是博士子弟,也无法与陈汤相提并论。老师江同也确信,这个得意门生肯定会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有大出息,有大前程。然而,每逢朝廷察举之时,无论是在孝廉还是秀才的榜单中,都见不到陈汤的名字。江同急了,七十多岁的人了,还专门跑去瑕丘县和山阳郡里讨个说法,上头的人发话了,陈汤道德修养有缺。陈汤家中上有父母双亲,可他除了过年的那几天,一年当中从不回家,根本没有尽到温凊定省的责任。还有人反映,陈汤经常借钱不还。如此看来,这样的品性,怎么敢向上举荐呢?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无法辩明,气得江同哑口无言。师徒二人后来才得知原委。
瑕丘县令是公孙弘的再传弟子,而郡守又是董仲舒的族人,都是齐学中人。而齐鲁两学最早的渊源就是,当年瑕丘江公受到董仲舒和公孙弘合力排挤,含恨离开长安城,从此后齐学一家独大,并处处打击鲁学。没有想到,几代之后,这种情形愈演愈烈,难怪,到了官场上,学术就是权力,两派间的关系经常是你死我活的。对手们知道,一旦陈汤这样的人进入了朝廷,很容易受到皇上的赏识而被授予高官,极有可能改变现有权力格局,到那时麻烦就大了当时的陈汤不可能完全意识到这些,不过,他开始一天多起一天的品尝它带来的苦果。
如此一来,陈汤在家乡已没有了回旋的余地,甚至不能立足了。他必须离开瑕丘,离开山阳郡,远走长安。
陈汤不能再劳累父母了。为了他的学业,陈家早已家徒四壁了,年高的父亲又长年卧床不起,地里的营生只能靠母亲打理,家中连吃饭喝水都成了大问题。只有走出去,才有可能改变命运,回来拯救水深活人中的爹娘。
陈汤也不能再劳驾恩师江同了。陈汤知道,江同与县令太守以死相争,争的就是陈汤的前程,争的就是瑕丘江公和鲁学的荣誉,铩羽而归,对他老人家也是沉重的打击。不仅如此,为堵上陈汤借款的窟窿,江同也花尽了手中的积蓄,那可是他几十年一铢钱一铢钱积攒下来的,多么不易啊!为了让陈汤有个安定的学习环境,照顾好他的生活,江同又把孙女嫁给了陈汤:
“唉——一个人独闯天下,身边总得有个人啊!”
可是,就在狼狈地离开瑕丘时,陈汤还是把不尽的烦恼留给了亲人师长。
为筹集去长安的经费,陈汤铤而走险,参加了一场博戏对赌。开始几圈,陈汤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个个筹码都送到了自己眼前,他喜出望外,以为照这样下去,今天能挣出几十串甚至几百串五铢钱,那么,去长安就没有问题了。他把赢来的和借来的筹码一起押在了最后一搏。结果,人家的骰子全都是一色的龙,而陈汤的则是龙虎混杂,不用说,输的是一塌糊涂。不得已,陈汤借下了高利贷,这才走出了赌场。输光了,他也明白了,这是一场精心组织的骗局,后来他还得知,赌场的实际主人就是县令。但到了此时,陈汤只能被齐学之人牵着鼻子走了。明知吃亏,可也再不能坐以待毙了,陈汤连夜辞别父母与恩师,得到的回复全都是对他不争气举动的愤怒和无奈:
“汤儿,你这个不孝子,赶快走吧!你不混出个名堂来,我死你也别回来!”
“陈汤,你太不争气了!千错万错,错在为师这儿啊!可惜啊,修齐治平这门课,我没有给你教好修身养性这第一课啊!”
长安的壮丽与繁华超出想象。
远远望去,长安城为一片紫气祥云所环绕,未央、长乐两宫高高耸立,南北两阙遥相呼应,八座朱门外联九陌大道辐射天下,内接纵横十二道街衢。走进城中但见路边王侯宅第鳞次栉比高耸入云。灞水汤汤,浐水涟漪,穿城而过,滋润着片片杨柳枝繁叶茂。街上不时有隆隆的车马声,不知又是哪位王侯将相酒足饭饱后疾驰回家;行人中时常高鼻深目身着奇装异服的蛮夷之人,人们似见未见,习以为常。再看他们,个个绫罗绸缎,珠光宝气。陈汤领着江氏犹如走入了神话世界。
陈汤见到了同门师兄刘更生。
刘更生与陈汤同庚,只是生日略大些。他头戴两梁进贤冠,身着曲裾袍和大口裤,面目清秀,一副从容闲雅的举止。他看完江同信札后不禁落泪长叹:
“唉,谷梁学门遭此不幸,恩师受苦了!”说得陈汤夫妻有些坐立不安了,“我刘更生没有尽到做弟子的责任,真是万分惭愧,万分惭愧啊!”
看着陈汤落魄的样子,刘更生略有怜悯之色,不过,他马上转悲为喜,神采奕奕地大讲开来:
“子公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这里不比瑕丘,长安可谓我学之福地咯!”陈汤一愣,刘更生又是滔滔不绝,“前段时间,当今圣上召集我和萧望之、韦玄成等天下名儒,济济一堂在未央宫北的石渠阁,讲论“五经”异同,谁高谁低,由圣上亲自裁定评判。”
刘更生停了停,得意地看了陈汤一眼,“唉,此番讲论虽没有刀光剑影,可是关系到各派存亡的大事,谁也不敢马虎。左氏春秋、公羊春秋都有来历,朝中有重臣相捧,早就是名扬天下的显学了。他们忌惮瑕丘江公的学术,非要置我谷梁学于死地,讲场上也好似剑拔弩张。”说着,刘更生特意地停了停,“呵呵,不过,你猜怎么样?”
陈汤用羡慕的眼光盯着刘更生,聆听刘更生宣布最后的结果:“师弟啊!我没有辜负恩师的嘱托和师兄弟的希望,一举战而胜之,战而胜之!”
陈汤和江氏也高兴得鼓起掌来。
“有汉以来,我学首次被立为官学,朝廷还要设立谷梁博士啦!师弟来的正是时候,师兄我明天就向圣上推荐你!”
陈汤心里波浪翻滚,各种味道都涌了上来。有甜甜的,那是喜悦,同门之幸,能不高兴吗?有酸酸的,年岁相差不大,境遇却有天壤之别。我若早在长安,今天大概也必会执天下学术之牛耳吧?但那毕竟是假设啊!师兄才是货真价实的的。哼哼,师兄的得意忘形还真让人有点受不了,是不是忘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古训?老师还一直怕你冒失,挂念着你刘更生的安危呢,你不也是刚刚否极泰来的吗?想当年,你给皇帝讲神仙方术,讲得神乎其神,一点也不留余地,愣是胡吹炼丹秘方可铸就黄金,结果犯了欺君之罪,要不是你弟弟削去自己一半封地替你赎罪,唉,你早就入土了。现在看来,这毛病还没有完全改掉。
想到这里,陈汤产生了种奇怪的预感,刘更生推荐做博士的事儿,十有八九办不成。陈汤的心中,也不希望由刘更生来办成这件事。于是,他在长安城西南面的平民区租下了一间屋住了下来。
果不其然,刘更生又是风风火火跑了几个来回,除了面带喜色让陈汤静候佳音外,就是“好事就在这几天,过两天咱们在城内买个大房子”之类的话,可是,渐渐地他来的次数稀少了,难得发出的话语也变成了“再等等”之类的,最后是硬装出张笑脸,拽住陈汤的手:
“子公师弟,这事情还真有点难度,出乎意料。我虽然官拜谏大夫、给事中,是圣上的信臣,做起事来,把握很大,但这次遇到了麻烦。”他看着陈汤冷冰冰的面孔,也自觉此前海口夸大了,“太子太傅萧望之、少府梁丘贺虽为正直之士,但碍于门户之见,不愿意接纳推荐谷梁学子;中书宦官弘恭、石显,擅权专横,与我素不相能,对此更是横加阻挠。我是两面受敌啊!”
刘更生还是滔滔不绝,陈汤心里头暗笑着:
“就这点本事,那值得对你有所寄托呢?”
“子公老弟,”刘更生又拉起陈汤的手,可再也没有居高临下施舍的眼神了,倒是像乞求,“你是谷梁高足,但看来也要屈就一番了。”
陈汤没有言语,这回是刘更生抬头望着陈汤:
“你看去少府任职如何?”
陈汤故作不懂地问:“啊?圣上要让我做九卿大臣二千石?”
刘更生有些羞愧地低下头,“不是,是做太官献食丞。”
“献食丞?献食丞?”陈汤故意念叨了两遍,“哦,师兄,我明白了,就是在国宴上给圣上传菜的官儿,责任重大呀!”
一席话让刘更生更抬不起头来了。
“师兄,我喜欢做这个官儿!总能干点实事嘛。再说,我这个人就喜欢办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