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护军终于在细柳有了驻训的营地,办公、训练、食宿等都有了着落,大将军许嘉拨给的一千多人被编为长安营进驻了这里。细柳营可是名声久远,当年周亚夫在此训练抗击匈奴的部队,因为治军有方应敌有略而备受文帝青睐,令蛮夷闻风丧胆。驻扎在这里,全军上下都有种自豪感。
虽然说军务繁忙,可是甘延寿也并无太多的事情去做。人员编训装备供应之类的事,还是一如既往地由陈汤去操办,他一天到晚在长安城里奔忙。甘延寿坐镇军中,倒也落了个清闲。甘延寿想,能者多劳嘛,更何况许多不明就里的人,都以为你陈汤是都护军的掌门人呢,我又何必去操那么多的心?
一想到这些,甘延寿的心里就酸酸的,就不觉得轻松了。明明我是都护,可按着这种趋势继续发展下去,都护府的掌控权就会全落在陈汤的手里了。到了最后,功劳该怎么分,还不好说;可一旦有什么过错闪失,那肯定要由我甘延寿来承担——咳,要知道,这陈汤胆子太大,任着他的性子去做事,说不定会惹出什么祸来呢。
这些天,他又听说,陈汤与羌侯靡诺打得火热,靡诺死心塌地要报大汉的恩,并要求随同陈汤一起出征西域。甘延寿想,对靡诺的报恩之举,皇上很可能会批准的,而靡诺的人马加入都护军,将很可能使都护军成为陈汤一人的天下。现在,杜勋已做了军候假丞,代理长安营统领一职,整个训练指挥都由他来负责,下级的士卒都听他的,若再让靡诺进来,陈汤的两翼都丰满了,那我不就成了光杆都护了吗?咳,想也没有用,也没办法。
甘延寿想,平心而论,上面一系列的做法,对于西征的事业来讲,也许会带来良好的结局,兴兵打仗,不就是为了一个胜利吗?但是,一旦作为当局人,我甘延寿的处境就尴尬了,我的心情有谁知道又有谁能理解呢?人家两翼齐全,我要是也得有个左膀右臂就好了——对了,要是万年也在都护军就好了。想着想着,他苦笑了一下:
想这些干什么?
阳光明媚,秋风习习,可甘延寿确实没有什么好心情。他百无聊赖地靠着时辰,盼望着早点回家,与妻儿们共享出征前的宝贵时间。
忽然,传令兵来报:
“甘将军,丞相府来公车接您,说匡丞相要召见您。”
丞相召见我,丞相召见我?丞相派公车召见我?
甘延寿确定这是真事之后,心中才由大吃一惊转化为激动喜悦之情,可是,当着侍卫们的面,他还装作矜持严肃的样子,慢条斯理地做着准备工作。
经过一番繁琐的更衣换装,就要出发了,他踌躇了,止步不动了:
匡衡平日里与我并无什么交往,而此次军兴远征又属大将军所辖范围,作为文官的匡衡,他为什么召见我呢?他能有什么事情?是好事还是坏事?去了之后,该说什么,做什么呢?
一番胡乱思考后,他定了一下神:
没有人替你回答,这是你自己的事儿,还是乖乖地去吧。
甘延寿已多年没有来过丞相府了,今番来此,总有点怯生生的感觉。丞相府位于未央宫东阙外,是丞相办公的地方,也是百官商议国事的地方。古木参天,殿堂整齐,自有一份森严。东门长史早早在此迎候,他给甘延寿带路,不过没有领进议事的正堂。走了一段路,长史的手一指黄阁,小声地说:
“甘将军,丞相就在那里等着您呢。”
说完,那位长史就低着头,倒退着出去了。甘延寿一看门里面,庭院深深,深不可测,心想,黄阁之内是丞相闲居听事之处,非一般人所能进去的,我不能就这样随便地进去。可是,又该怎样进去呢?正想着,就听里面吱呀的开门声,接着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甘延寿抬头一看,匡衡已满面笑容地走到自己面前。
“哎呀,甘将军大驾光临,匡某有失远迎。”说着,他拉着甘延寿的手,一起穿越花圃小路,走进了厅堂。
甘延寿确实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承蒙丞相大人如此垂爱,延寿三生有幸,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甘将军客气什么?快落座。”
甘延寿这才细细地看了匡衡和他的室内。
匡衡身材高大,眉清目秀,穿着一身洗得有些泛白的儒服,更显出文质彬彬来。书案上摆放着一套《春秋公羊传》,崭新的,似乎还没有看过;衣帽架上挂着他的紫色长袍,还有三梁进贤冠和挂金印的绶带,显现出非凡的气派。不知为什么,他联想到了陈汤,又觉得这些摆设都与眼前的匡衡有某种巨大的反差。具体是什么,甘延寿不敢多想,只觉得有些别扭。
“甘将军,西征之事筹办的如何了?”匡衡没有寒暄,直接导入话题。
“回丞相,有赖于您的支持,一切基本就绪了。”
“好,好,那就好。这些日子,你也多受累了。”
“谢谢丞相关心,我做的都是应该的。再说,军兴之事多由陈将军等人操持,他们更辛苦。”
“是啊,没想到陈将军本事那么大。”匡衡看了甘延寿一眼,“昨天圣上正是批准靡诺的二千人编为西羌营,加入都护军,这件事你知道吗?”
“知道的。”听到这个正式消息,甘延寿还是很吃惊。
“这也是大汉之福,是你和陈将军的功劳。”
“是啊,是啊。”甘延寿虽然听得不是心思,可嘴上还得应和着。
匡衡又还换了话题:
“甘将军,你我各为文臣武将,效力圣上,只是平日里少有接触。不过,我相人的眼里一向很准的。早早地我就一眼看出,你是个大汉国防的栋梁之才。”
“哪里哪里?还差得远了。”虽是如此去说,但甘延寿心中还是很受用这一番恭维和夸奖的。
“唉,在辽东太守任上事儿的处理,看来是冤枉了你。中书令石显阴阳失调,心胸狭窄,把皇上都给说动了,非要罢免你。说来惭愧啊!我当时附和石显,也是不知实情,没有恶意,你可别放在心上啊!”
匡衡说的诚恳,倒让甘延寿不好意思了。
“丞相休要自责,延寿也是有过错的。
“那么,甘将军下一步有何打算呢?”
“尊奉圣上旨意,听从大将军和丞相的吩咐安排。”
“哦,我是问你个人有什么想法呢?”
“投身封疆经营大业,都是朝廷之事,延寿只想尽忠效力,并无更多个人想法。”
“好,我就喜欢你这样大公无私的人了,只是现在想你这样的官员还是太少了。如此看来,我的许多顾虑和担心也就大可不必了。”
“丞相有何顾虑担心,还是请您讲给延寿的好,作为对延寿的座右铭。”
“呵呵,也没有什么。我只是想,你们孤军飘荡西域,前后失据,一定要加强内部团结,这样才能统一指挥,统一步调,统一行动。”
“谢丞相的告诫,我们一定要搞好团结和统一。”甘延寿早已听出匡衡的弦外之音。
“是啊,不团结,就是一团散沙;不统一,就会各自行事。若出现这种情况,都护军不但守不住乌垒和西域,反倒惹是生非,为圣上添乱。那样的话,你作为都护就要承担全部责任了。”
这下,甘延寿的神情与匡衡一样凝重了。
“我也特别钦佩陈将军。他胆子大,眼光毒,有才能,有人缘,有威信,你要好好调动使用,发挥他的专长,把圣上的事情做好。所以,你必须掌控全局,千万不要弄出意外情况,让圣上忧心。”
“我看,现在都护军的人员情况就比较复杂,你得亲自把这件事抓起来。你要记着,副校尉、统领、府丞和司马之类的官员,无论大小,都是你的部下。他们惹事了,责任可都在你,圣上拿你是问。不管好这些事,将来有烦心的时候。”
“丞相所言极是,延寿受益多多。”匡衡的话切中要害,让甘延寿心事重重。
“你为圣上做事,身边就要有可靠之人、心腹之人,调度指挥才能灵便自如。出发前,我给你推荐个好人选。”此刻,匡衡显出最终目的。
“好人选?谁?”
“你能猜得到,是郎官公孙扶礼,你的老部下。”
“他?”甘延寿心中叫起苦来。
“哎,就是他。宫里的人都有共识,公孙扶礼也是个德才兼备之人。他在你手下多年,心中就服你,就敬佩你,就想跟着你干。这次一听你要去西域为国拓疆护土,他再三请求随军效力,非要让我给开方便之门。你大概不知道,我的老姐姐就这一个儿子,我怎么敢放他去从军呢?可是扶礼太执着,太重情义了,姐姐又支持他。我没有办法,就应承了他,把他介绍给你,做你的心腹。不知甘将军意下如何?”
匡衡如此一说,甘延寿哪能推托了:
“匡丞相美意,扶礼老弟心愿,延寿都一并领用了。不知丞相还有何嘱托?”
“什么嘱托啊?就是对他严格要求点,发挥他的特长,让他做点实事。”
“他有特长?”甘延寿心中疑问,差点笑出声来。不过,他还是对着匡衡承诺:
“一定,一定,一定让扶礼老弟人尽其才,不辜负丞相的期望。”
一看时间不早了,甘延寿要起身告辞,匡衡一摆手:
“不要急,再坐会儿。唉,我们下次见面还不知什么时候了。”
匡衡又关切地说:
“此一去,三年五载补回还,你把该办的事都早点办好;需要我做的,你就说。对了,去西域,还有没有你中意的人选了?”
“哦,有——”甘延寿迟疑了一下。
“有,你就说。我们是在为大汉做事,为圣上做事,需要选最合适的人来做。”
“是,丞相。我是想推荐我的弟弟——”甘延寿又说了半截话。
“举贤不避亲嘛,我们是唯才是举,我不就给你做出样子了吗?”
甘延寿终于鼓足了勇气:
“丞相,我的弟弟甘万年与我一样都是六郡良家子,从小就与匈奴打交道,积累了许多抗敌的经验,经过一步步提拔,现在担任北地军尉,手下有一批对付蛮夷的精兵强将。我想,他们若能加入都护军,无疑会提高都护军的战斗力。可是,一想到要新弟弟来,我就担心——”他又故意说了半截话。
“担心什么?你若担心大汉安危,你就提出来。你提出来不方便,我来提。我们做事,是出以公心的。”
这番话给了甘延寿一粒定心丸。
“这些事,都包在我身上了,明日,我就与大将军商议并禀报圣上。你看这样好吧,我对圣上请示,把甘万年的队伍编为北地营,给足两千人的员额。甘万年做统领,让扶礼做他的副手。”
到了这一步,甘延寿只得一一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