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乌垒后,陈汤履行了承诺,全军狂欢,不过,这一切都安排在军营中。最吸引的地方是后院,他不知从哪里搜罗来几百个妖冶的胡姬,分配在那几十间粉饰一新的屋子里。士卒们在外面排着队,一个个控制不住激动而抓耳挠腮,焦急地等待着门帘的掀起,又不停地催促着排在前面的人。不一会儿,前面进去的那位就出来了。只见他提着还没系好的裤子,一脸疲惫,边走边摇头。
“喂!怎么没有过瘾吗?”
“过什么瘾呢?我疼啊!”出来人故作痛苦之状。
“什么?哪儿疼啊?”后来人偏要去问。
“心里疼!”出来人举起钱囊,“疼我的钱,那么快,就一下子送给人家啦。”
“疼什么?你那钱,不也是都护发给的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其他人在一起发出****的笑声。
出来人还是一本正经地对着队伍后面的说:“可是,她埋怨我出手太快,说‘这要是上前线,没等见到匈奴人,你的箭都放净了’。”
半天,他像恍然大悟似的,“我的天,她会吸金大法啊!”
“她没有让你明年来领儿子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院子里是通明的篝火,四处飘满了烤肉的香味。士卒们围坐成一大圈,他们左手攥着羊腿,右手举着酒囊,一个劲儿地往嘴里灌。圈子当中是跳舞的胡姬,翩翩起舞之中,她不停地挤眉弄眼,再不就掀起自己的裙子,或是把大腿踢过头顶,撩得众人眼盯着她直淌口水,不住地大喊,乱喊。
“再来一个!”
“再踢一个!”
在大家没有觉察的时候,陈汤坐在了圈子里面。他也啃着羊肉,大口喝酒,还不住地跟两旁的人划拳。不知是否故意,他总是比对方多喝。可就是这样,人们也和不过他,不一会儿,跟他划拳的那几位都伏在他们的身上,或是趴在他的脚下。陈汤也不管这些,只是不断地与旁边还在喝酒的士卒举酒共饮。
他也觉得有些眩晕了,想就势躺在地上酣眠一番。就在他睡意袭来,眼神迷离之际,杜勋凑近了的耳畔。
“将军,有乌垒百姓举报,长安营有士卒偷盗一只老母鸡,你看如何处置?”
“喔,找到人了吗?”
“已经对上号了,名字叫陈重,也在这里狂欢呢。”
“好,就让他好好快活这一夜吧。”
甘延寿哪里也没有去,他在都护的馆舍内。他一手扶着墙,一手叉着腰,脸上不时滴下豆粒般的汗珠。陈汤给他安排的那位胡姬不知所措,只能呆呆地望着甘延寿。
甘延寿知道,自己胃病又犯了。此刻,他觉得胃里面疼的像刀绞一般,就像有无数条毒蛇下吞噬着自己的血肉,一口接着一口,没完没了。他坐不住,站不稳,躺不下。他想起,从长安带来的药剂或许还剩下点,可放在大量的行装中,一时也不可能找得到。他只能靠自己咬牙坚持来对抗疾痛。
他想,自己的老病复发除了与旅途艰辛有关外,是不是也受心情的影响呢?他非常担心形势下一步的走向,也许它正朝着自己预期相反方向,或是陈汤设定的方向发展。他需要重新审视一下陈汤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好为自己下一步的决策行动提供依据。
在甘延寿的心里,陈汤是那么值得钦佩,又那么令人嫉妒,最终又是那么可怕的,可躲也躲不开,必须拿出智慧和勇气去对付。
陈汤博学多才,单单这一条,目前朝中的那些政客就无人可与之相比。这也直接影响到他的视野和胸怀,沉勇,有远大志向,有经国大略。自己当年对他的夸赞绝非恭维,他绝对具有佩戴金绶紫带,担任掌管大汉军事的大司马的能力和资格。然而,阴差阳错,命运却让他只做过微不足道的小官,甚至是囚犯。命运给了他这次机会,沿途之中陈汤的表现又证明了确实是胜任支撑西域任务的第一人,大汉国运的振兴,也许要从此开始。能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共事,也是人生之大幸。
然而,身为主官,却看到陈汤的光芒远远地掩盖了自己,甘延寿心中也很不是滋味。这支军队明明是自己为主帅的,但是实际操控却完全取决于陈汤。陈汤太有魅力了,尤其是纷繁复杂的形势下,在突发事件面前,总是给人以擎天一柱的感觉,让人自觉不自觉地对他有一种依赖感。桀骜不驯的长安营服他,阴柔坚定的羌营服他,乌合之众的凉州营和敦煌营也服他。就是因为他独有的气质和魄力,人们崇拜他,相信他,无形之中,自己这个主管成了摆设,甚至仅仅是他的图章。在他的阴影下指挥调度,自己的自信也大打折扣。
不过,对于自认为有宽广胸怀的甘延寿而言,这些都不能成为根本的问题。他最担心的是陈汤的狂放不羁和他的不尽的报复心会使他一意孤行,最终落入长安那帮人预设的圈套中,最后连带着自己一起走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此前,陈汤或明或暗,或直接或间接地表现了自己的意图,那就是不惜力量来消灭郅支,来略取最多的财富。那么做的后果是进一步得罪朝中石显、匡衡等人,这些人虽然平日素不相能,但在对付甘陈二人上会找到利益的契合点,说服柔弱恩慈的圣上易如反掌,到那时自己作为陈汤的同党轻则遭受牢狱之灾,重则家毁人亡。自己作为六郡良家子经营了几十年的功名将毁于一旦,而且累及子孙后代。
甘延寿内心的痛苦和焦虑压过了胃痛,这也更让他彻夜难眠。他想,应该跟陈汤摊牌了。
半夜时分,陈汤被寒风吹醒了。他睁眼一看,自己躺在院子里,身边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大堆士卒,压着他的手脚。他轻轻地挣了挣,顺利地抽出了右手,可是却抽不动左臂,因为那里全无感觉。无奈,他只能静静地等待天亮。可是,不一会儿,狂风突然吹来,并裹挟着雪花,更觉寒冷了。陈汤一想,不行,要喊起大家来。于是,他腰身一弓,双脚一跺,腾地一下站立起来,大喝一声,那声音向惊雷一样:
“全体起床!”
众人这才睁开眼睛,迷迷糊糊中看到陈汤站立在那里,马上吓得爬起来,整理好军装,站成两排。
“大雪降临,命令你们火速回屋舍休息。”
士卒们这才知道,自己的夜晚是用这种方式度过的。
安顿好士卒们后,陈汤重又试图抬起自己的左臂,可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他走近篝火,来温暖一下,手掌略略有了点感觉,可是,手臂还是抬不起来。他只能用右手拿起放下左臂,来恢复一下感觉,可是收效甚微。
陈汤想,大事不好,怎么在如此关键的时候出这种问题呢?他回忆往事,隐隐约约地理出点头绪。当年,在朔方,自己修城劳作,背大包,扛大石头,闪过这条左臂;追踪匈奴马队,敌人的利剑伤过这条左臂;在凉州,过黄河,登合黎山,风寒水寒又进一步摧残过这条左臂;走大漠,过白龙堆,又让这条手臂雪上加霜。哎,它就是我人生历程的写照。
火光里,陈汤掀动着自己这个残疾的手臂,渐渐变成一种往复运动的动作,像是在舞动着一支无形的利剑。一点点,他的左臂有了感觉,他索性双臂齐舞,左右开弓,一拳一脚,在院子里腾挪飞跃。就在他感到浑身是汗,有些疲惫因而收住双脚的时候,身后响起了雷鸣般的喝彩声。
“好!好!”
原来,那些士卒回到屋里后就一直没有谁,他们在看着陈汤的表演。
陈汤再一看,东方欲晓,天边已有了微微的亮光了。索性不睡了,迎接今天更重要的挑战。
早饭后,呜呜的牛角声响起来,各营的官兵和校尉的士卒以及邻近各国的都尉都紧张地集合在院子里的大广场上,等待着甘陈二人的训话。
甘延寿和陈汤表情严肃,站在前面的大台子上,目光盯着正前方,半晌没有说话。这时,甘延寿看了陈汤一眼,似乎是示意对方自己要训令,但是,陈汤一扭头,大手向后一挥:
“把扰民罪犯陈重押上来!”
五花大绑押着陈重上来,陈汤定睛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原来这陈重就是昨晚枕着自己胳膊睡觉的那个士兵。甘延寿也用疑惑不解的目光看着陈汤。
“军候假丞、都护正前锋杜勋,陈重可犯何种罪名?”
陈重也仰头来看陈汤,目光里饱含着可怜求饶的绝望。
“陈重明知故犯,偷盗乌垒百姓母鸡,违反我军进入西域前制定的军规。”
陈汤又转向了陈重:
“可有此事?”
“陈重,我问你,可有此事?”
“回禀将军,确有此事。”
陈汤又低声问甘延寿:
“该作何处置?”
甘延寿觉得很窘迫,只好支应着:
“于法当斩,”他刚要说出“可是”二字,陈汤就把话接过来了:
“好!甘将军和本将军一致认定,陈重于法当斩,”一招手,“刽子手,将陈重枭首示众!”
包括甘延寿在内的众人都惊呆了,走出广场,甘延寿半天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