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营的士卒,还有陆续赶来的城邦各国的士卒,都在广阔的大院里一丝不苟地操练着,大概都被陈汤的威严所震慑,人人都感受到空前的压力。
都护府里,一场重要的军事会议在紧张地召开着,主持会议的当然是甘延寿,很显然他还没有从由广场那件事情而产生的震惊中解脱出来,话语也少了平日里的镇定和有力。
“今天,我们召开西域都护府建昭三年春第一次军事会议,我有些疲惫,还是由副校尉陈汤主持,军士赵国志做记录。”原来,凉州营把赵国志推荐给了都护府。
陈汤看了看甘延寿,并无半点迟疑,就开始了讲话:
“甘将军和本将军接管西域都护府,这是西域乃至整个大汉历史上的大事情!也就是说,我们是在进行着改变历史的伟大事业,我们每个人都在扮演者扭转乾坤的大英雄的角色。”
陈汤的开场白,引得大家格外有精神头。
“新的都护府,要定位成什么样子呢?有人可能要说,萧规曹随,可是,我们前面的韩宣辜负了圣上的期望,致使我大汉在西域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中,那种消极被动、等着挨打的策略是大汉的国耻,是要被唾弃的!”
陈汤的话字字铿锵有力,大家都把兴奋的目光投向了他,不觉中也就冷落了坐在一旁的甘延寿,甘延寿有点不自在。
“都护都护,就是完全保护西域大汉利益和城邦三十六国?怎么都护?单纯地守护遏制不了敌人,因为我们面对的是穷凶极恶的郅支和有近二十万精兵的康居。我们必须采取攻守兼备,以攻为主的战略决策方能在西域站稳脚跟。”
啊?以攻为主?每个人都大吃一惊。
“甘将军和本将军曾多次出使外国,对各处的民情军情有一定的了解。我们一致认为,大汉之患在西部,西部之患在西域,西域之患在郅支。自从郅支斩杀谷吉后,这种灾患就彻底浮出水面,使我们不得不面对。”听了这些,甘延寿也被动地点了点头。
“匈奴是百蛮之长,为什么呢?因为夷狄不管是乌桓还是西南夷,都有一种天性,那就是畏惧服从大部落,有赖于它的保护。而西域之地原本被匈奴管辖,他们不是还在这里设过僮仆校尉吗?在座的诸国都尉都有深切的体会。”
那几个都尉忙点了点头。
“现在,郅支单于逃亡途中灭掉诸国,又入驻康居,正是威名远洋之时,气势正盛呢!”他顿了顿,环顾了会场一番,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听讲,包括甘延寿。
“它欺凌掠枪乌孙、大宛等都护管辖的国家,常常为康居出谋划策,目的是降服控制它们。但这仅仅是它的初级战略意图,它的远期意图是,如果能得到这两个国家,向北攻打伊列,向西攻取安息,向南排斥月氏、山离乌弋,用不了几年,城邦诸国的形势就会极其危险。”
大家都紧张地听着。
“而且郅支部的匈奴人个个都骁勇善战,战则必胜,最近这些年的实事证明了这一点,单凭任何一国是无法抗衡他们的。”
大家都把期望的目光投向了陈汤。
“所以,若一味放纵郅支,匈奴会会成为西域巨大的隐患,我们将面临灭顶之灾。我们该怎么办呢?以我之长,克敌之短!”
与会者完全被陈汤征服了。
“大家来看,郅支单于虽然在远方盘踞,但作为兴国,他们无法构筑中原一样坚固的城墙,也没有强劲的弓弩来守卫,静止在那里被动挨打。如果发动屯田的官兵,再加上受郅支残害最严重的乌孙军队,隐秘行踪,长驱直入到他们城下,他们就会成为瓮中之鳖,无处可逃。”
说完,他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
“那样,我们的千秋伟业可以一朝而成。”
大家都报以热烈的掌声。陈汤扭头看了一下甘延寿:
“这也是甘将军的意见,现在请他做进一步的指示。”
甘延寿无奈,苦笑了一下后,接过了话题:
“这是我和陈将军一致的意见。还是霍骠骑说得好‘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身为汉将军,当以杀敌报国为己任,一雪国耻。当前,我们一方面要加紧战争的准备,另一方面,我们也要准备奏章,向朝廷请示。军法不是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吗?我们还是要两手准备,审慎行事的。”
大家从甘延寿苍白的话语里,似乎听出了两位主官的分歧,不过,都把信任的目光投向了陈汤。
前来参加整训的队伍越来越多,乌垒附近汇集了大约五万多人,粮草物资也一应俱全。每天演兵场上都是阵阵杀声,刀光剑影,处处都释放出大战前的紧张气息。
获知甘延寿胃病复发,必须在家养病的消息后,陈汤淡然一笑。他明白,甘延寿知道他自己无法掌控局势了,所以,就使出了这一招。不过,病确实是有的,养一下也很好。他紧急召来杜勋、牛锐田、塔尔拉诺、赵国志等人。
“你们分头筹备誓师大会!”
“什么誓师大会?”杜勋问。
“攻击郅支的誓师大会。”
“有没有与甘将军商议?”赵国志有些担心。
“甘将军寄希望于朝廷批复,但是,国家大事与那些凡夫俗子商议,只会贻误战机。有石显匡衡这样的小人,事情一定不会成功。那么,历史给大汉最好的机遇就会被错过了。”
“那您的意思是——”杜勋觉出了陈汤的意图。
“先斩后奏,调发现有兵众,突发奇兵,袭击郅支,灭绝匈奴,为谷吉报仇,为西域保平安。”
“那不是——”赵国志下半句话没也敢说。
“对!就是假托圣旨!”陈汤倒是回答得很干脆。
众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陈汤笑了笑,拍了拍赵国志的肩膀。
“不要怕,天塌下来,有我支撑着。成,则功劳归大家;败,则我陈汤一人受戮。你们就放心大胆地做事吧!”
“陈将军,您又说外话了!我们与您生死与共!”
于是,陈汤做出了周密的筹划。
甘延寿一手叉着腰,一手托着下巴,来回踱步着。他预感到,陈汤的计划已水到渠成了,不管自己是否干预或参与,都将成为既成事实。陈汤将成为改变历史的伟人,但也可能成为罪人,然而,他毕竟主导了这一重大的历史进程。而自己呢?只是被动地承受或者躲避,继续这样下去,就会彻底沦为配角,被人们鄙视,被历史忘却。如今为做还是不做这个简单问题寻求简单答案,竟是如此艰难和沉重,甘延寿不禁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冷笑了两下。
确实像陈汤所言,兵贵神速,战场的机会稍纵即逝,若等朝廷批准再出兵,郅支早做出各种准备,剿灭匈奴,一雪国耻的愿望就不可能实现,甚至连乌孙、大宛等国也难以保全。如果那样自己守土护民的基本职责都完成不了,又何谈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呢?这也是甘延寿所不甘心的。
不过,真是率兵远征几千里,可能有几种结果呢?最好的结果是全歼郅支,那么,可以成为大汉的英雄。但即便如此,石显、匡衡等人只要抓住矫诏这一条理由,就可能美梦幻灭,代之而来的就是牢狱之灾。最坏的结果,肯定是战败而亡了,不亡于郅支之手,就亡于政敌之手,反正没有活路可走了。
甘延寿想,这样的问题自己还真决断不了,更何况自己已处于身不由己的境况,那就让命运来决定吧。他估摸着陈汤要来找自己了,于是,整顿了一下衣冠后,正襟危坐下来。
出乎他的意料,陈汤是敲门进来的,不过,是一身戎装,佩戴宝剑的。他的身后还有杜,勋等人,都是整装待发的样子。
“甘将军,病体可好?”
陈汤给自己冷冰冰的称呼,让甘延寿心中咯噔一下。他马上镇定下来:
“子公,如此匆忙到来,不知有何赐教?”
陈汤向前一步,然后,回头向门外一指:
“副校尉陈汤,请示都护甘延寿将军检阅部队!”
甘延寿的脸上现出不解的样子:
“哦?子公,为什么而检阅呢?”
“追击郅支的誓师动员大会!”
甘延寿脸色陡然大变,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
“没有圣上的出兵诏书,这样做犯了矫诏之罪,立刻制止这种行为!”
说着,他抬腿就往外走。陈汤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一下子抽出了宝剑,拦住甘延寿。
“甘延寿,大军已经集合完毕,千古不朽大业即将开始,你要做个螳臂当车的竖子吗?”
甘延寿不自觉地抽回了迈出的一条腿,愣愣地望着陈汤,陈汤面无表情在看看他身后那几个人,也是个个都拔出了腰间的利刃,就连赵国志也是如此。他朝着赵国志冷笑了一下。
“呵呵,就连幕府的文士也敢如此大胆。”
赵国志并没有将匕首收回,目光也不躲开甘延寿。
“甘将军,我是您部下的文士,也敬佩您的勇气和魄力,但是,在这紧要关头,我听从我的理智和责任,而不是感情。”
“我是儒生,更是人子,是同学。治国平天下,我当去康居;救父母于水火之中,我该向西行;为同窗复仇,我该斩郅支。如今天降大任,天赐良机,每个守边将士都有义不容辞的责任。甘将军,我们盼望您带领我们一起剿灭郅支。”
赵国志的话软化了现场紧张的气氛。此刻,陈汤把宝剑插回鞘中,一把拉住甘延寿的手:
“开弓没有回头箭,均况兄,我们跟着你,砍下郅支头,高悬藁街,以振我大汉雄风!”
甘延寿默默地点了点头。
一场刀光剑影的兵谏,就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悄然进行,又以一种平和稳定的形态结束,紧接着,就是由甘延寿亲自主持紧急会议。
“各位,此次行动关系重大,每个人的身家性命都系于此,因此要求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首先,要严格保密,对外宣称,我们向乌孙东部开拔,防止郅支东窜。第二,重新编制人马。乌垒现有驻军五万人,整合为六校,每校六千六百人。下面我宣布:乌孙军为扬威校,靡诺部为白虎校,杜勋部为合骑校,牛锐田部为镇远校,塔尔拉诺部为平西校,西域各部合为勇武校。各部剩余人员,分遣原住地负责留守事宜。”
大家一下子就活跃起来,等待进一步指示。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大家务必记好!我们会后分兵两路,立刻开拔。第一路为北路军,由我和甘将军带领,下辖扬威校、合骑校和勇武校三校。北路军沿着天山南麓进发,迅速穿越龟兹、姑墨和温宿等国,要避开大路,不得扰民。进入康居界后,搜索前进,遇敌务求全歼。进入康居境内,要分化瓦解敌军,攻击重点是郅支部。第二路为南路军,由白虎校、镇远校和平西校组成,三部统领联合指挥。南路军取道疏勒、休循和大宛等城邦国家,保持正常行进速度,于冬十月初六在康居界上都赖水畔与北路军会师。具体安排在出发后打开密封文书可详知。”
“好,最后一条,大家回到会场,只需做一件事,就是带领士卒高呼‘保卫都护府,保卫乌孙国’的口号,然后整装出发。”
大家都各就各位,甘延寿和陈汤都长舒了一口气,甘延寿叫住了赵国志:
“你为我们记录整理一份奏章。”
他又拉过来陈汤:
“我们一起向圣上自我弹劾,请求赦免矫诏之罪。你听我说,看看怎么样?”
他们以手抚心,面向长安。
“圣明的陛下:臣甘延寿陈汤等听闻天下之大义,应当是四海一家,天下一统。古有唐虞之世,今有强大的汉朝。匈奴呼韩邪单于已自称北方藩属,只有郅支单于大胆叛逆,杀我大汉官员,却没有受到惩罚。以致使大夏以西之人产生错觉,以为强大的汉朝不能使郅支单于臣服。郅支单于得寸进尺,更加残暴地荼毒百姓,罪恶之大上通到天。臣甘延寿、陈汤理应率领仁义的军队,替天行道,仰仗陛下的圣明和天地自然的和谐,一鼓作气消灭残敌。当下正是良机:郅支残余只有三千人,而与康居的矛盾也在加深,再加上他修建城池劳民伤财,元气大伤,一切都处在混乱状态中。为抓住有利时机为陛下和大汉永除后患,臣甘延寿陈汤冒死矫诏发兵,乞求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