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北风呼啸,也带来了初冬的第一场雪,几乎吹落了残留在枝头上所有的枯叶。早晨,天已放晴,但是,寒气逼人,所以,未央宫里也少有人出来走动。
然而,刘奭想出来走走,借着冬天的寒意醒醒脑子。
这半年来,来自西域的消息总让他忧心忡忡,抱怨大将军许嘉、中书令石显和丞相匡衡,说他们用人不当,后两个人都没有做声。只是许嘉说:
“甘陈二人立志报国,陛下也是青眼相加,只是还没有机会施展。至于那些传言,依臣看都是小节。”
实际上,刘奭不满的是都护韩宣和戊己校尉肖二茂,西域离得那么远,也频频传来他俩的丑闻,而当初推荐这二人的正是现在的中书令和丞相。甘陈二人去乌垒途中的几件事做得干脆利落,虽说过于凶悍,可也在情理之中。
等到韩宣擅离职守逃回长安,刘奭是勃然大怒。这些年大汉境内根本就没有什么闪光点了,只是西域的拓边还给人提提气。却没想到那面的事情却让韩宣搞得一团糟,真要让朝廷失掉臂膀。他狠了狠心,要杀掉韩宣,以儆效尤,可是,当匡衡领着一群大臣求情,说到韩宣生性儒雅、富有同情心、诵念圣上嘱托以至于彻夜难眠之类子虚乌有的事迹时,刘奭又心软了,最后只给韩宣发配右北平了事。
他对甘陈二人的胆子也不是没有忌惮的。他们敢羞辱敦煌郡守,也太狂妄了。不过,从长安出来的,谁没有点脾气。那么大的一支商队,居然让它灰飞烟灭,连一点详细的信息也没有留下。到底来自哪国,有多少人,多少财产,劫掠后又是如何分配的,这些居然连皇上也不让知道,胆子够大,贪心够大。抱怨之后,刘奭转念一想,现在大汉哪还有这种血性了?守边御敌者还真该有这样的素质,这样的本事。
等到肖二茂的哥哥在匡衡的引领下,跑到朝堂上哭哭啼啼的时候,刘奭还真的愤怒了。不过,他不是对陈汤愤怒,而是厌烦肖二茂这个贪官的哥哥。
“住嘴!他们不是擅杀朝廷命官,而是替大汉除掉个败类!难道朕还要让他们押送一个废物回来而贻误战机吗?”
可是,此后一想到西域,他的心就焦虑起来。他预感每一份西域奏报后面都有些故事,都有些刀光剑影,甚至是阴谋。但是,他坚信,甘陈是自己挑选的人,绝对忠诚。可是,其他大臣是否这么想,就不好说了。在这个朝堂上,真能替他们说话的也就刘更生等少数几个人。刘奭担心,在甘陈给自己带来惊喜的同时,又会捎带了什么意外的麻烦呢?
刘奭在独自散步,他的心思也由西域这个圆点而向四面发散。肖二茂,不过就是个倚仗兄长在朝中做官而作恶乡里的混混,几年之间能圈地千顷而富甲一方,靠算资一步到位买来个校尉吗?为他说情的匡衡,算是不太贪婪的,也是囤积了大量的农田,弄得当地百姓流离失所。韩宣做官前倒是没有污点,可是,因为大夸海口差点毁了西域的江山。当初他在堂上慷慨陈词,接好郑吉的班,宫巩固西域,拓展疆土,剿灭匈奴,可是当他仓皇地狼狈逃回时,却说了句“我们的实力与郅支有一定差距”这样让人大跌眼镜的话。
哼哼!有一定差距?若说高帝被围白登时与匈奴有差距还差不多,那是毕竟是三十万步兵对付四十万骑兵。可现在我大汉与郅支有一万比一的优势,你还说出这样让人丧气的话来,怎么能不让人愤怒呢?
不知郅支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该不是与他的弟弟呼韩邪单于一样吧?做太子的时候,刘奭见过两次来长安朝拜宣帝的呼韩邪。呼韩邪的眼神带着份慈祥,带着点忧郁,满脸的络腮胡须还保留着游牧者的狂野,不过,他的容颜是刘奭能够欣赏的。都说郅支凶残,难道其长相能与他一奶同胞的弟弟有天壤之别吗?也许也是一样的慈眉善目,只是包藏着见不得光的歹毒之心。
郅支,郅支这个人物可是不好对付的,不知甘陈二人想出来办法没有。据说,他从大汉掳去许多能工巧匠替他造宫殿,修城池。他的那座外城居然是用木头圈起来的,而那木头坚韧无比,点火都烧不起来,要攻打起来可真苦难。
对这位父辈的好奇,促使刘奭迫切地期待乌垒方向最新的消息,而昨天天象的突变使他隐隐约约有了种预感。在不知兜了几圈转回来的时候,他突然见一个宦官慌慌张张地朝这边跑来,手中还拿着一个奏章模样东西。难道是西域——
什么自我弹劾奏章?奏章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不用说,又是出现了始料未及的事情。刘奭看完之后是勃然大怒。
这两个人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假托我的名义调动数万大军千里奔袭,真是令人忍无可忍了。他气得双手直哆嗦,宦官劝他:
“陛下息怒,还是先回宫歇息吧!”
待到他坐在椅子上后,稳了稳神,他又拿起了那份奏章,又产生了某种新的感觉,怒气也降下了许多。
甘陈二人还是事出有因的。机会难觅嘛,卫青霍去病十几万人马都捉不住一个单于,就是因为对方狡兔三窟行踪难觅的。这一次甘陈二人发现了绝佳机会,要是按常规来向我汇报请示,郅支还不知又跑到什么地方了。他们矫诏之举,还是为了我大汉除掉心头大患,是忠心耿耿的表现。
可是刘奭再一想,这样做也是个危险的举措,不是在挑战我皇帝的威严吗?这样的头开起来了,今后是不会缺少仿效者的。此风必须刹住,甘陈必须受到严惩。可是,为什么惩罚,怎么惩罚,刘奭自己心里都弄不明白。
现在,还有多少人能给我做点事情,恐怕没有人能赶上甘延寿和陈汤。那些人尸位素餐、败坏朝政的人你不惩罚,你倒收拾真为你做事的人,那些忠勇之士会作何感想?再说,现在即使想惩罚他们,也没有什么可行的办法。
想来想去,刘奭觉得,还是不能给予表态,甘陈二人,朕不管你们做了什么,关键要看成效。若是你们一事无成,可就别怪我不客气啦!
于是,刘奭心中有了对策,也有了与朝臣们博弈的底数。他想,石显和匡衡肯定会有些奇特而难以对付的想法。
每年到了这个季节,也是石显身体最难受,心理最脆弱多变烦躁的时候。
寒雪降临,石显下身就阵阵作痛,浑身发热,刀锯之处会有一些异样的感觉,一会儿血脉贲张,使自己有了受腐刑之前的那种正常感觉,但稍纵即逝,接下来的是脸庞涨得通后,浑身出汗,身体立刻松软下来。于是,他只能用哼哼呀呀的方式来释放痛苦,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下也不行。有时儿子进宫来探视他,石显居然羞愧地不敢见,当然,他是以圣上有事不便接见为藉口的。儿子走后,他又独自落泪,试图回忆起很久以前的那种温馨的感受,可是,他找不到,越找不到,他就越痛苦,越烦躁。他最愿意看到的就是那些高大英俊的男子,最不愿听到的铿锵有力的话音。
当年自己也曾英俊过,也有貌美的妻子和美满的家庭,也曾是中规中矩的小官吏,梦想着一步步升迁,光宗耀祖。可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石显被郡里一贪腐大案牵连,被判腰斩之刑。想到年老的父母,襁褓之中的儿子还有妻子,石显不想死,千方百计寻求一线生机。官府给了答案,接受腐刑入宫做宦官可免一死。这时,他想去死了,可是,已死不了啦。他与妻子相拥而泣,绝望而无奈。他劝她换一家人,可是她坚决不肯。石显摸着自己掉光了胡须的下巴,突然大笑起来,一直笑到精疲力尽瘫软在地上。众人都以为他疯了。
进宫以后,他和同类之人在一起,每天伺候着妃嫔宫女,渐渐地自己说话的声音变了,那么阴柔阴冷,不男不女,他也习惯了。身体发白发胖,胸前居然也如女子一般地隆起,臀部也一扭一扭起来,他也觉得自然。甚至在夜里伺候圣上与妃子的床笫之欢时,他也不为那起伏的动作和急促的呼吸所吸引。可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不自觉地触摸到下体,尤其是洗澡时看到那块丑陋的刀疤,他就一个默默饮泣。
可是,他考虑到了要在这里生存下去,要为外面的妻子争取最多的钱财和最好的生活,所以,他越是觉得自己下贱,就越装出一身庄严神圣;越是讨厌那些大臣官员,就越与他们笑脸相迎。他无师自通,学会了应对各种情况的本领。皇上喜欢他的恭谨勤劳,太子喜欢他的细腻体贴,后妃们喜欢他口风最严,官员们更乐于通过他来打听皇上的情况。慢慢地石显成了宫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从此后,也没有他做不了的事情,也没有人敢冒犯他。
然而,多年前的一个例外让他耿耿于怀,睚眦必报。
家中唯一一个姐姐对石显最好,当年因为他受腐刑而影响了终身大事,始终待字闺中,这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有一天,他突发奇想,该在皇上的侍卫中给姐姐选个丈夫。本来,他是最不愿意看到那些魁梧高大的军士的,可是一想到要报恩姐姐,他还是立刻在心中确定了最佳人选,期门甘延寿可是皇上非常欣赏的。就在石显自觉胜券在握,只是履行一个程序的时候,甘延寿却用蔑视的目光彻底毁掉了他的自信和自尊。于是,他发疯似的要报复甘延寿,要折磨他,羞辱他,让他不得安生,也包括他的亲人甚至朋友。
石显也因此特别痛恨陈汤。本来,石显和匡衡素不相能,水火不容,可是,因为陈汤是他们共同的敌人,他们之间在对付甘陈上也有了默契。尤其是在都护军西进之后,他们的步调一致,展开了密集的攻击。
灭绝商队的事儿,他们一起奏本。
斩首肖二茂的事儿,他们一起奏本。
救助韩宣,他们也一起奏本,就是因为韩宣的失败是甘陈二人成功的参照物。
可是,从皇上的反应看,远远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石显心里急得慌。
今天,他的下体疼痛难忍,心情更加烦躁。他猜想,是不是甘延寿他们又在西域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要震撼世界了?
决不能让他们得逞。石显曾多方面观察过陈汤,他看出了陈汤嫉恶如仇性格的可怕,尤其是陈汤对宦官和权臣的那种仇恨蔑视的表情,让他心存畏惧。他觉得,陈汤这样的人要是成功了,可能会清君侧,至于他们不屑的宦官就有可能被全体处死。若是那样,自己一辈子含辛茹苦所得到的一切就会毁于一旦。
一定要阻止他们取得成功,不惜一切手段去做。
好,你们劫掠商队,你们大闹敦煌,我跟你们没用完。
这一次,他又想到了政敌匡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