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路军行进在靠近大宛和康居边境的地方,他们接到命令,日夜兼程,很快就要到达水畔城了。
靡诺率领白虎校走在三校的最前列,一副充满渴望的神情。
离开乌垒后,他的心情就很郁闷。自己的羌兵被编入南路军,明明是做了偏师,没有收到重视。本来,靡诺觉得,矮马快弩的特长恰恰是其他校所没有的优势,对付郅支康居肯定好使,可最终页没能如愿。
南路军虽然是绕着远,从葱岭那面过来,多走不少路,但是,所经之地都是都护所护之国,不但没有什么敌情,反倒受到热情款待,真差点让人忘了自己远征讨伐军的本分。只是到了大宛境内后,遇到了几支小股匪徒,塔尔拉诺急于立功,率领他的平西校抢先发动攻击,将匪徒全部消灭。当塔尔拉诺得意洋洋地押着几个破衣烂衫的俘虏经过时,靡诺才有了点宽慰和优越感:
“割鸡焉用牛刀!”
他欣赏镇远校统领牛锐田的沉稳,也从牛锐田的表情里读到了些信息,别着急,肯定有打仗打,恶仗打。是啊,人家可是老西域了,对这边的情况了解得多,体验得深。
此时,也就是甘延寿和陈汤规定的时刻,他和另外两校的统领,同时打开了信使交付的锦囊。
哇!靡诺兴奋不已,这回可发挥我们羌兵的特长了!
命令要求,靡诺率领白虎校绕过雪山到水畔城的后面,与康居贵人屠墨的军队会师。
塔尔拉诺也高兴不已。
他总有一种感觉,心里嘀咕,嘴上不说,就是自己康居人的身份,使甘陈二人不可能完全信任自己,否则,自己的平西校就不会被编入南路军了。这也怪不得人家,自己投军的时间太晚嘛。
他觉得,自己才是最该冲在前面,最先踏上故土,作为解放者回家乡解救水深火热的同胞的。他是怀着对郅支的仇恨,对国王的失望而离开祖国的。他希望能借助都护军的力量打回老家,首先,消灭盘踞在沃土之上的郅支,彻底消灭!再者,清除民族败类,将那些出卖康居利益的王爷驱赶下台,绳之以法,包括副王抱阗。第三,在康居王族中推立德高望重坚毅刚强之人接替现任国王,建立统一强大的康居国。
在他跟随其他两校前行时,想起这些,他有点脸红,心里自嘲道:
“天不降大任于斯人也!尔何如哉!”
如今,甘陈二人要求他在水畔城西北部阻击抱阗部和郅支的支援部队,他又在心中喊道:
“真是天遂人愿!”
牛锐田依然是沉稳,他没有出乎意料的感觉,也没显示出格外的激动。
其实,他就盼着这个时刻。
甘陈二将很欣赏自己,把最好的硬弓队配属镇远校,这是难得的信任,这是因为人家相信自己的忠诚和能力。虽然在如此荒僻寂寞的环境里行军,牛锐田心里总是很充实的,他明白,南路军绝不仅仅起着策应、疑兵的作用,而是都护大局之中撒手锏,能够出其不意,出奇制胜。
他内心很钦佩甘陈的用人之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是在长安,估计今生自己也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而甘陈给提供了。他心里温暖,幸福。
这一次,要和杜勋一起担负主攻任务,牛锐田憋着一股子劲,要跟都护悍将比一个高低上下。
三
这些日子里,郅支接见了两个使者,只不过一个是不请自来的,另一个是本来去别人家而被劫持来的。
读完从前一位使者手中接过的信函,郅支的眼窝有些湿润,虽然残忍的仇杀已使他泪腺的功能基本丧失。这封信是呼韩邪单于发来的,多少使郅支感到意外。
信里呼韩邪自称稽侯珊,而称郅支为呼屠吾斯哥哥。这种亲切的感觉也是多年不曾体验的了。呼韩邪省略了兄弟相争的那一段历史,而是回忆少儿时期的手足之情,以及对父爱母爱的眷恋。他说,自从父亲虚闾权渠单于去世之后,家庭的温暖就越来越少,就思念一奶同胞的哥哥。如今,兄弟天各一方,哥哥有难,弟弟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相助。一想起这些,内心就无比愧疚。人都是要长大的,都要面临人生的抉择,同样,也要承受其结果。我们都年龄大了,今生今世,恐难再次相见,从此后,万望哥哥多多保重,我在遥远的漠北为你祈福。
郅支觉得,稽侯珊的话都是情真意切的,只是兄弟都已各处异路,无法重复往日的亲情了。写这封信,也就意味着稽侯珊认为哥哥已陷入人生危险的境地,他救不了,也不会救,但情感上又使他不得不表现出关切和同情,这是一种永恒不变的人间真情。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嗔怪甚至担心这个弟弟,还不够狠,还没有完全认清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缺乏哥哥的那种无所顾忌的放肆与狂野,将来与汉人打交道是要吃亏的。
最后,他对着信函默念道,稽侯珊,我会先你去到那个世界了,不过,我会演的很精彩。
另一个使者是斥候们捕获来的。他是康居副王抱阗派来的,给抱阗在国内的指挥官送信的。但路过了郅支的辖区,郅支也不客气,截获了他怀中的密信。
对密信的内容,他一点也不突然,只是觉得来得恰到好处。
信中说,抱阗在水畔城将遭遇大汉都护军的攻击,对方大军有两三万人,势不可当——这倒是一个重要的信息,因为他们终于来了。至于为何抱阗没有发一封相同内容的信给自己,郅支想,那就免了,没来信,我不一样了解了情况吗?不过,你要你的部下去勤王,呵呵,也都免了,我要让他们做我的外围保护我,而不是保护你。
实际上,郅支早就先于抱阗得知都护军西进的消息,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可能有康居人做了内应,不是康居王,就是哪一位副王,反正人人皆有可能。所以,他没有把消息告诉抱阗,同时,因为他也想抱阗做挡箭牌,来消耗汉军。但是,汉军来势之大之猛之迅疾,却是始料未及的,使他立刻有了种直觉:这次又要有灭顶之灾了。
他又一次想到了逃跑。可这一次尼苦木和蠡狐兹阻止住了他。
“单于大人,万万使不得啊!”两个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使劲儿地磕着地,鲜血都流了下来。
“怎么又使不得呢?”郅支也暴怒起来,眼珠通红,眼眶都要瞪裂了,胡子震得直发颤,手臂向着门外乱舞。放在平时,这就是杀人的信号。
可是,尼苦木二人没有因此而畏惧,反倒双膝跪着向前走,然后一人抱住郅支的一根大腿,嚎啕大哭,凄厉的声音撕心裂肺的。
郅支被他们俩的哭叫声惊呆了,半空中的手也滑落下来。他低头看着这两个哭得像个泪人的男子汉,自己的鼻子也一算。一只手顺势扶起了蠡狐兹,然后瞪了尼苦木一眼。
“我们匈奴的男人战死疆场,马革裹尸,是平常之事,何曾见你们这种小女子的样子?”
尼苦木急忙站起,试图抹去脸上的泪水,谁知眼泪与污血、鼻涕还有汗水灰尘混杂在一起,这一抹把自己抹成了个小花脸。郅支看了,也止不住噗嗤地笑了出来。
“你们俩都坐下,有话慢慢说,我杀不了你们。”
“单于大人,常言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您当年退保康居时,可是有十数万之众,又有康居诚心相邀,才历尽千辛万苦有了今天。可是现在,您仅有三千人丁,向西向北却只能逃向安息和伊列。安息是大国,单单为迎接汉武帝的使者,就派两万人马到边境列队,实力之强远非康居之类可比。他们眼中只有大汉,不会害怕我们,也不会接纳我们,相遇的结果就是毁灭。”
一向冷血的郅支也听得毛骨悚然。
“伊列更不值得投奔,山高路险,寒冷无比,即使他们诚心邀请,我们也不会有十分之一的人到达那里。”
郅支眼睛直盯着他们俩。
“大人,你可要我们匈奴保留点血性的种子啊!”
“那我该怎么办?”
“死守单于城!”
“那么能守得住吗?”
“用康居人做盾牌阻挡汉军。”
郅支又挨个审视了尼苦木两人,突然猛拍了他们的肩膀几下,疼得二人直咧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英雄所见略同啊!”
郅支一方面迅速增派人员到抱阗在都赖水流域的各支部队,争取多多掌控这些队伍,另一方面在城内大量储备粮食物资和武器,加紧修缮城墙,层层设防。还派人给康居王送信,说有人报告抱阗可能与大汉相勾结,于是,康居王和其他的副王都向西撤去。
此举带来的反应就是,附近的康居将领都来郅支处报到。
“单于大人,我们只听从您的调遣!”
一切布置妥当之后,郅支反倒觉得坦然,像迎接节日一样,准备迎接一场大决战。
在距离水畔城三四里外的地方,刚刚搭起了一个高高的瞭望台。甘延寿和陈汤都站在了上面,今天,他们都穿了猩红的战袍,远远看去格外耀眼。他们是在查看远处的敌情和地形。
军士们不断报告都护军新的进展。
靡诺的白虎校已与康居贵人屠墨的部队会合,现已进入预定的位置。
塔尔拉诺的平西校已迂回到水畔城的西北方向,现已隐蔽完毕。
牛锐田在镇远校主力已与杜勋会合后,又亲自率领硬弓队、投枪队也到达河水左侧山顶。
噶肉启的扬威校和米尔哈的勇武校也集结完毕,作为预备队,等待任务。
“子公,你看,抱阗确实很聪明,依山而建这座城池,左有险峰,右有急湍,下面是峡谷小道,用大青石修起城墙,可谓固若金汤真能做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是啊,均况兄。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把命门留给了我们。”他和甘延寿朝着左侧的山巅仰望了一番,然后,两个人兴奋地握起手来。
牛锐田和他的两支小队各一百人刚刚登上这座无名高山的顶部,他们都穿着两层厚厚的皮衣。向下俯瞰,地面上的人马像蚂蚁一样大,只觉得在狂风之中大山也在剧烈地晃动。
他们每人身上都背负着巨大的物件,有一捆捆的投枪,有一束束的箭杆,还有一包包的东西,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山岩被冰雪覆盖,根本无法攀爬,他们是凭着臂力和耐力,一个顶着一个,一点点地顺着几根大绳爬上来的。回想起来都后怕,因为一不小心,就可能落入万丈深渊而粉身碎骨。
稍作歇息,牛锐田就做了细致的分工。
投枪队两人一组,一人负责递上投枪,一人向下投枪,每组投三十枪
硬弓队也是两人一组,一人负责递上箭杆,一人负责放箭,每组放五十箭。
牛锐田和另外十来个人负责火种和几个大布卷子。
“到底要做什么?怎么还用上火种了?”
“把嘴住上!到时候就知道了。”
抱阗也登上瞭望塔向外观瞧,看到东西两面那么多的汉军,他笑了。
“哼哼,来多少都是送死的!也让郅支看看我是怎么守城的!”
他如此自负也是有充分理由的。这城墙有十来丈,全都是青石砌成的,外面的墙体被泼上水后冻成光滑的墙面,谁也休想爬上来。围墙之外五十丈内也都被用河水浇成了冰面,人根本无法在上面行走。只留下一座黑铁筑成的大门和一条向外的道路。谁想往里攻,比登天还难。
再看城里,整齐地排列着上百座独立的石屋。它们没有窗户,只留下一些小孔,那是用来通风和放箭的。屋里和地下储存了大量的粮食武器和物资,足够坚持上半年时间。
“哼哼,我的城是石城,不是你们汉人的木城,不怕箭,不怕火。你攻不下我,我快要让你尸横遍野了。”
夜色降临,月亮也升了起来,白日里肆虐的狂风也听了下来。对峙了一天的两军毫无松懈的意思,一方在城上点起灯笼,骑着马巡逻,不停地用木柝报着平安;另一方也摆开了排弩,弓箭手都紧盯着正前方。狂野上,城池里都宁静的让人恐怖。
甘延寿和陈汤又登上了瞭望台,身后只有一名军士背着一个号角。
牛锐田俯视着山下,等待着。
靡诺跨上了战马,与屠墨并排在一起,等待着。
塔尔拉诺和他的部下则隐蔽在岩石后,沟渠里,等待着。
抱阗觉出小腿伤口隐隐作痛,就走下了城墙,想要偷偷地疗伤。
月亮高悬,照在雪野上,洒下满地冷光。
呜呜的牛角声响过后,并没有紧随呐喊声和厮杀声。
甘延寿和陈汤又在仰望着左侧山顶。
山顶上,牛锐田一声令下“点火!”
立刻就有数十盏灯火在山头亮起。
山下之人不知要发生什么。
山顶上,牛锐田又下令:“投布卷!”
一个个巨大的布卷在空中展开,又慢慢地飘落到水畔城里。
山顶上,牛锐田接着下令:“放火箭!”一只只不带箭镞的箭杆头上包缠着一块乌黑的东西,被士卒点燃,搭在弓上,放射到城墙里。
下面城墙里的布卷被点燃了,整个城里火光冲天,不一会儿又充满了白色雾气,接着就是呛人落泪的气味。
啊!是硫磺!
果然,石屋中的士兵都被呛了出来,房前屋后,到处乱窜,来躲避烈火,躲避毒气。
在牛锐田发令“投枪!”的同时,牛角声又呜呜响起。
成百上千的投枪扎下去,抱阗的士兵无处躲藏。
飞蝗般的箭镞落在士兵的头上,哗啦啦又倒下一大片。
城中的士兵如无头的苍蝇,到处乱撞乱跑,终于,他们撞开了大门,向外逃窜。
他们向东跑,被蹶张弩赶回,身后又留下一大堆同伴的尸体。
他们向西跑,迎头是密集的弩箭,又倒下一大批抱阗的士兵。
反复冲击之后,剩下的人越来越少。他们想往城门跑,又被熏到了十几个人。
密集的箭雨击垮了抱阗士兵的心理防线,他们纷纷扔掉兵器,跪在地上,向看不见人影的敌人投降。
凄厉的牛角声最后一次响起后,是都护军东西合击,掩杀之后,水畔城外已没有了抵抗。
杜勋率领士兵攻进城里,城里也没有活着的敌人。
抓捕抱阗,城里城外都不见他的踪影。
陈汤问甘延寿:“真地像伊奴毒所说,他会遁地术?”
第二天一早,塔尔拉诺送来了抱阗的尸骸,他的后背还插着两支鸣镝,匈奴的鸣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