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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章 鱼王(1)

“还有一件事。”穆加特罗伊德夫人说。

出租车里,坐在她身边的丈夫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无论境况多么顺利,只要与穆加特罗伊德夫人在一起就总会“还有一件事”,埃德娜·穆加特罗伊德的生活从来就离不开喋喋不休、唠唠叨叨的抱怨和不满。总之她一天到晚都在不停地吹毛求疵。

年轻的希金斯默不作声地坐在司机旁边。他是总部的一位执行官,银行选送他度假一周,费用全部由单位支付,原因就是在年度考核中他是最有前途的新人。他在外汇部工作,是一个热情洋溢的年轻人。十二小时之前,他们才刚刚在希思罗机场见面,在穆加特罗伊德夫人喋喋不休的饶舌下,这位年轻人天生的热情已经逐渐消退。

出租车司机是克里奥耳人。因为他们乘坐他的车去宾馆,几分钟之前他还是满面堆笑、满口恭迎之词,此刻也因领教了后座女乘客的唠叨而陷入沉默。虽然他的母语是克里奥耳法语,但他完全能够听懂英语。毕竟,毛里求斯曾经是英国的殖民地,殖民时间长达一百五十年之久。

埃德娜·穆加特罗伊德的唠叨话就像泉水一样汩汩流淌。她一会儿自我怜惜,一会儿又愤愤不平。穆加特罗伊德看着窗外,普莱桑斯机场渐渐消失在他们身后。前面的路通往马埃堡,是原法属岛国的首府。一八一〇年,他们试图保卫这座破败的城堡,抵御英国舰队。

穆加特罗伊德凝视着车窗外面,着迷于他所看到的景色。他决心要在这个热带岛屿上尽情享受一周的假日,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真正的冒险。临行之前,他已经看了两本厚厚的毛里求斯旅行指南,研究过从北到南的大比例地图。

他们穿过一个村庄,进入盛产甘蔗的乡野。在路边农舍的台阶上,他看到了印度人、华人、黑人和混血的克里奥耳人,他们一起生活,和睦相处。印度教寺庙、佛教寺院与天主教教堂仅咫尺之遥。他从书中读到过,毛里求斯是由六个民族和四大宗教混合而成的国度,但他以前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过这种事情,至少没想到会如此和谐。

他们经过了更多村庄,都不富裕,当然也不整洁。不过,村民都朝着他们微笑和招手。穆加特罗伊德也向人们挥手。突然,四只瘦骨嶙峋的鸡扑打着翅膀从汽车前面蹿过,差点儿撞上。当他回头看时,它们又回到路上,在尘土中扒找零星食物。经过一个弯道时,汽车慢了下来,一个泰米尔族男孩从一间棚屋里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直筒衣服,站在街沿石边,把衣服的下摆提到腰部,下身赤裸。在出租车经过时,他开始撒尿,一只手提着衣服,另一只手朝他们挥动。穆加特罗伊德夫人哼了一下鼻子。

“讨厌。”说完后,她俯身向前,拍拍司机的肩膀。

“他为什么不去厕所呢?”

司机朝后甩了甩头,笑了起来。然后转过脸来回答她,他减缓车速转过两个弯道。

“Pas de toilette,madame.”他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问。

“意思好像是,路就是厕所。”希金斯解释说。

她嗤之以鼻。

“喂,”希金斯说,“看,大海。”

当他们沿着悬崖向前行驶了一段路后,看见了右手边在上午阳光的照耀下一片蔚蓝的印度洋,视野一直延伸到海平线。距离海岸线半英里处,翻腾的浪花形成一条白线,标志着把毛里求斯与汹涌澎湃的海洋分隔开来的大珊瑚礁。在大环礁内部,他们可以看见澙湖,淡绿色的湖水波澜不起,清澈明亮,水下二十英尺深处的珊瑚丛清晰可见。接着,出租车重新回到甘蔗田中间。

五十分钟后,他们穿过一个叫清泉湾的渔村。司机指着前方,“到宾馆还有十分钟。”他说。

“谢天谢地,”穆加特罗伊德夫人松了一口气,“我再也忍受不了这么颠簸的旅程了。”

他们驶上一条车道,两边是修剪齐整的草坪和棕榈树。希金斯转过身来,微微一笑。

“从庞德斯恩德来这里真是千里迢迢啊。”

穆加特罗伊德报之以微笑。“是啊。”他说。他有充分的理由庆幸自己在伦敦郊区的庞德斯恩德上班。在那里,他是银行的分行经理。附近有一家轻工业工厂刚刚开工六个月,他当时突发奇想,去了解工厂的内部管理和劳动力状况,并提出用支票来支付周工资,以减少发放工资时遭抢劫的风险。使他颇感惊讶的是,工厂的大多数人都同意采纳他的方案,结果他的分行开了几百个新账户。这次漂亮的行动引起银行总部的重视,有人提出对外地分行和普通员工采用激励机制,这个计划实行的第一年,他就获得了嘉奖,奖品是由银行全额付费去毛里求斯度假一周。

出租车终于在圣詹冉宾馆高大的拱廊前停下了,两名行李生跑上前来,从后备箱和车顶行李架上拿下行李。穆加特罗伊德夫人立即从后座下车。尽管她以前只去泰晤士河口游玩过两次——通常只是去博格诺她姐姐家度假——但她马上不停地训斥起行李生来,颐指气使的样子像是旧时一位位高权重的爵爷。

他们三人跟在行李生后面,穿过拱形廊道走进凉爽的圆顶大堂。穆加特罗伊德夫人走在前头,她的印花连衣裙已经因为乘飞机和汽车的这一路颠簸被弄皱了。希金斯身着整洁漂亮的米色泡泡纱西装,而穆加特罗伊德先生则是一身庄重的灰色服装。大堂的左边是服务台,一位印度员工微笑着对他们表示欢迎。

希金斯承担了介绍的任务:“这是穆加特罗伊德先生和夫人,我是希金斯先生。”

服务员核对了预订清单。“没错,是这样。”他说。

穆加特罗伊德打量着周围,大堂是由粗凿的当地石头装饰而成的,显得宏伟壮观。在头顶上方,深色的大梁支撑着屋顶。大堂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柱廊,另有一些柱子将两侧托起,让凉爽的微风能够吹进来。从大堂的尽头,能够看到璀璨明媚的热带阳光,听到游泳池里喧闹的人声。在大堂的半路上往左,有一道石头楼梯可以通到楼上一侧的客房;一楼的另一个拱门可以通往下面的套房。

一个年轻的英国人从服务台后的房间里走出来,他一头金发,穿着鲜亮的衬衫和淡雅的宽松裤。

“早上好,”他面带微笑招呼道,“我叫保罗·琼斯,是这里的总经理。”

“我是希金斯,”希金斯介绍说,“这是穆加特罗伊德先生和夫人。”

“非常欢迎,”琼斯说,“我给你们安排一下房间。”

这时,一个瘦高个男子从大堂那边过来,信步走向他们。他穿着运动短裤,露出两条精瘦的小腿,一件花色图案的海滩衬衣在身上飘动。他光着脚板,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一只大手抓着一罐啤酒。他在穆加特罗伊德不远处停住脚步,低头盯着他看。

“你们好,新来的吗?”他打招呼说,语调里有明显的澳大利亚口音。

穆加特罗伊德先生有些吃惊。“哦,是的。”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澳大利亚人毫无客套地问道。

“穆加特罗伊德,”银行经理回答,“罗杰·穆加特罗伊德。”

澳大利亚人点了点头,记下这条信息。“你从哪里来?”他又问道。

穆加特罗伊德误解了,他以为那人问的是“你从哪个单位来”。

“米德兰分部的。”他说。

澳大利亚人举起啤酒罐喝干,打了一个嗝:“他是谁?”

“是希金斯,”穆加特罗伊德说,“来自总部。”

澳大利亚人开心地笑了。他眨了几下眼睛,以便能看得清楚一些。“很好,”他说,“米德兰的穆加特罗伊德,还有总部的希金斯。”

直到这个时候,保罗·琼斯才发现澳大利亚人,他从服务台转过来,拉住这个高个子的胳膊,把他引回到大堂去:“好啦,好啦,福斯特先生,请你回到酒吧去,我好把新客人安顿下来……”

福斯特被彬彬有礼而又坚定地推回大堂那边去了。

在离去时,他友好地向服务台这边挥手。“祝你好运,穆加特罗伊德。”他叫道。

保罗·琼斯回到他们这边。

“这个人喝醉了。”穆加特罗伊德夫人一脸的冷漠和失望。

“他在度假,亲爱的。”穆加特罗伊德说。

“那不应该是借口,”穆加特罗伊德夫人说,“他是谁?”

“哈利·福斯特,”琼斯回答说,“来自珀斯。”

“他讲话不像苏格兰人。”穆加特罗伊德夫人说。

“是澳大利亚的珀斯,”琼斯补充说,“我带你们去房间。”

穆加特罗伊德心情愉快地从二楼房间的阳台环视四周。下面是一块草坪,向前延伸到闪闪发光的白色海滩,上面点缀着棕榈树,海风习习,树影婆娑。此外,还有十几个圆形的用茅草铺顶的亭子,能遮阴避日。澙湖暖洋洋的,白浪拍打着沙滩。外面是碧绿的海水,再远处变得一片蔚蓝。他能够看到澙湖里五百码远处的乳白色珊瑚礁。

一个有着浓密的稻草色头发的年轻人在一百码之外冲浪,全身红通通的。一阵海风吹来,他在小巧的滑板上灵活地保持着平衡,身体贴向冲浪板,轻松娴熟地掠过水面。两个黑头发黑眼睛、棕色皮肤的孩子在浅滩上喊着叫着打水仗。一位中年的欧洲人穿着蛙人鸭蹼从水中跋涉上岸,拖着面具和潜水通气管,露出圆滚滚的肚皮,闪闪发亮的海水从他身上纷纷滴落。

“噢,天哪,”他用南非口音向阴凉处的一个女人叫道,“真不敢相信,那里有许多鱼呢。”

在穆加特罗伊德右边的主楼那里,围着腰布的男男女女正朝台球吧走去,赶在午餐之前去喝一杯冰镇饮料。

“我们游泳去吧。”穆加特罗伊德说。

“如果你帮我把箱子打开,我们马上就能去了。”他妻子回答道。

“先放着吧。午饭之前,我们只需要游泳装备就够了。”

“不行,”穆加特罗伊德夫人说,“我不能让你像一个当地人那样去吃午饭。这是你的短裤和衬衣。”

过了两天,穆加特罗伊德已经适应了在热带度假的生活节奏,或者可以说,在他被许可的范围内达到了这一节奏。他清晨早早就起来了,反正以前也总是早起。不同的是,在家里透过窗帘所看到的通常是雨水冲刷过的人行道,而现在他坐在阳台上观看着一轮红日从珊瑚礁外的印度洋上冉冉升起,原先黑暗平静的水面,突然间变成一片闪闪发光的碎玻璃。他七点钟去晨泳,留下埃德娜·穆加特罗伊德倚坐在床上,戴着满头的发卷,不停抱怨早餐服务太慢——送餐速度实际上是很快的。

他在温暖的水中泡上一个小时,有一次竟然游出去将近二百码,他对自己的胆量颇为惊讶。游泳并不是他的强项,但他越游越好。值得庆幸的是,妻子没有看到他的冒险行为,因为她坚信澙湖里有鲨鱼和梭鱼出没。她怎么也不会相信,那些食肉鱼类是跃不过珊瑚礁的——其实澙湖与泳池一样安全。

他加入其他的度假者中间,开始在游泳池旁边的露台上吃早餐。他选了西瓜、芒果、木瓜,加上麦片粥,没去碰鸡蛋和培根。在这个时间,大多数男士都穿着泳装和海滩衬衫,而女士们则在比基尼外面穿上一件淡色的棉布套裙或披肩。穆加特罗伊德穿着齐膝运动短裤和网球衫,都是从英国带来的。每天快到十点钟,他妻子来与他会合,坐在海滩上的草顶亭子下,一天内不断地喝饮料,涂上几次防晒油,尽管她很少让自己真正晒到太阳。

有时候,她会把她那红润的身体浸到宾馆的环型游泳池里,游泳池中间是遮阴的小酒吧,她会用带饰边的浴帽把一头卷发护住,在池中稍微慢慢游几下就赶紧上岸。

虽说希金斯是单独一人,但他很快就与另一伙更年轻的英国人混熟了。穆加特罗伊德夫妇很少见到他。他把自己看作一位时髦人物,在宾馆的时装店里把自己打扮了一番。他模仿海明威在照片里的样子,戴上一顶宽边草帽。同样地,他每天也穿着泳装衬衣,在晚餐桌上露面时,他与其他人一样,身着淡色的宽松裤和带有胸兜与肩饰的猎装衬衫。晚饭后,他经常去光顾赌场或迪斯科舞厅。穆加特罗伊德先生不知道那里会是什么情形。

不幸的是,那位哈利·福斯特先生并没有独享自己幽默的发现。这家宾馆的大多数客人是南非人、澳大利亚人和英国人。在他们当中,“米德兰分部的穆加特罗伊德”这个名字深入人心,尽管希金斯极力想甩掉“总部”这个标签来融入其他人。穆加特罗伊德反而不知不觉间成了受欢迎的人物。当他穿着中裤和胶底鞋轻松地走上早餐露台时,就会迎来好多笑脸和欢快的问候声:“早上好,穆加特罗伊德。”

有的时候,他会遇到为他起这个名号的那个人。有几次,哈利·福斯特让开路绕过他,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他的右手似乎只为扔掉一罐啤酒而张开,并为再拿一罐而合上。每次遇到的时候,这位友好的澳大利亚人会咧嘴一笑,举起空着的一只手打招呼,大声说:“祝你好运,穆加特罗伊德。”

第三天早上,穆加特罗伊德在早餐后游过泳,从海水中出来,躺在草亭子下面,背靠在中柱上打量着自己。太阳已经升高了,像一团火球,而时间才过九点半。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尽管他自己很当心,妻子也在不断忠告,他的身体还是变成了龙虾的颜色。他羡慕那些在不长的时间里就能晒得黝黑的人。他知道,诀窍在于晒黑后要一直保持下去,不能让身体在假日以后再变回乳白色。他想,那是他在英国博格诺度假时就曾经有过的打算。但是,过去的三次度假,不是在下雨就是阴天。

他的双腿从方格条纹的游泳裤中伸出来,那是一双瘦瘦的长满汗毛的腿,活像是被拉长了的醋栗。滚圆的肚子架在两条腿上,胸前的肌肉已经下垂。常年坐着伏案工作,使得他臀部变宽,头发稀疏。他的牙齿倒是完好无缺,视力也很好,只是在阅读时才戴眼镜,主要是看公司的报告和银行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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