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哥。”我不动声色注视着地道男人——不,现在应该是我的二哥浩矢——他听见手机另一头的回答欣喜不已。
“阿拓!”他又叫了一声。小时候他和直树最喜欢这么叫我。几个看似机场工作人员的人从浩矢背后的通道经过。即使已离开一定距离,他们仍频频回头看着浩矢窃窃私语。
“你跑到哪里去了?等你都等得都没有巧克力棒了!”他的声音开心得像正在炎热的午后吃着芒果口味的刨冰:“为-尔-阿-由?”
“浩哥,我能说日语的。能说一些。”我忍住从深不见底的某处泛起的一丝笑意。说老实话,从他表明身份的一刻起心里其实没有多大的震惊。或许还留着幼时关于他的种种回忆。脾气倔得像后山寺庙里主持喂养的秃尾巴狗。虽同自己一样惧怕父亲却偶尔也会电阻短路般同父亲对着干。承诺下来的事情即使需要捏着鼻子、皱着眉头也要完成。但不轻易对女孩做什么承诺,因为她们时常提出无理取闹的要求而且常常变卦。她们太麻烦了。从小学起就加入少年棒球队,虽然为人霸道,常常不给人面子,但在队里却人缘极佳。这种情况在学校里也是的。或许粗鲁也算是他一个别致的优点——仅仅对于他。但从不仗势欺人,相反还常常替人出头,有时还会把自己弄得一脸狼狈地回家。学习成绩不怎么好,尤其不擅长写作文。一头又短又硬的头发,睡了觉起来会翘得乱七八糟,为此还被五年级时的级任老师责备过。但本人好像不在乎,也许是看起来不在乎。小学时个头不高,但是一进入中学阶段很快就超过全班其他人。手臂上的肌肉十分结实,这和打棒球的原因分不开。我自然而然将这些沿着时间轴线千里迢迢而来的旧日残片一股脑装进不远处浩矢的躯壳里。自然而然地接受他,就像接受夏天的烈日和冬天的雪花。他的形象丰富起来——从一个陌生的地道男人,渐渐如加进热水后膨胀的平面——自书中某一页插图立起,最后变成于我而言真正的人。
“是吗是吗?”他现在转过身来,正面对着我:“那么,在哪儿来着?”
“就在这边。放杂志的这边。还有英文手册。”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面的浩矢直直地站立在那里,至少经过了十几秒钟才将手机僵硬地从耳边拿开。他挂断电话,不自然地朝我走来。我想他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刚才同陌生人一样这些那些毫无顾忌地说了很多。这种感觉就像头一天晚上在酒吧喝酒闹事初次见面的临时同伴第二天上班时被发现就是自己的上司一样。浩矢脸上挂着的多少有点别扭的腼腆表情。他极不协调地——应该是很少这么做——伸出左手拍拍我的肩膀,眉眼间挤出尴尬的形状。广播里播放着航班信息,周围人声似乎比先时嘈杂一些。窗外七月的阳光像被人拧了增大强度的开关。所有于我周遭的事物竟如同即将被白光吞没。我用手拉拉衬衣领口。汗水沿着脖颈弯曲的弧线流下来。耳边有放大的蝉声,一如从遥远边境跑来的马拉松选手,宣布盛夏的到来。
目之所及竟是一片分不清头角边棱的结成块状的蔚蓝。让人疏忽以为一座以青苔地藓覆盖的城池即刻便会从这群蓝色的魅影里拔地而起。海涛声正前仆后继地争相从四面八方涌上海岸。这是可以确定的。我的两片耳朵还保持于同空气相接的状态。仅仅是眼睛,似被什么不可名状的物体遮挡般,暂时无法感知任何东西。但能感觉得到一些。自己正躬身伏在某个人身上。头面对着此人的背部。双腿或许垂于他的胸前。双腿被一只胳膊牢牢夹住。像抱住起司行动不得的捕鼠夹里的鼠。不过没有灰色绒毛和细长腻滑的尾巴。我试图稍稍抬起头来。但仅仅离开几厘米后便自觉停了下来。没有力气,像融化在太阳下的雪人,大脑近乎霸道地阻止我再度尝试。
“不要动。就这么趴着就好。”浩矢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再睡一会儿吧。再睡一会儿就到旅馆了。”
“浩哥。我——”我继续盯着那片蓝色。那是浩矢衣服的一隅。我的头在他腰部以上三分之一的位置。13岁的浩矢,身高却已超出同龄人很多。
“——什么都不必说。我都明白。比你都明白。”他嘟嘟囔囔地声音模糊地传进我的耳朵。或许是我的意识这么模模糊糊也说不一定。
“我想留在这里。浩哥。妈妈她还没回来。她说会回来的。就在这里。让我就等在这里。”汗水自我后颈开始顺着白色的棉布T恤衫下延。周围光线的一小部分进入我的感知范围。天色正在暗下去。像有人为光源不断加厚遮盖的布匹。山茶红的傍晚快速侵入并替代了白日强烈的橙黄。没有听见人声。就像所有人约定好一同从这里消失了一样。唯独浩矢脚下塑料凉鞋踢踏着碎石细沙的咔咔响声清晰得毫发毕现,成为唯一真实的东西,对我来说的话。
“不是现在,阿拓,不到时候呢。关键不在这里,不必留在这里。直哥也会这么跟你讲。或许我不如直哥那么会说道理,但不会骗你。妈妈她,暂时不会回来的。就是等在这里也没有办法。”
“但是会回来的,对吗?”
“我想是的。总有一天。但是阿拓,总有一天是个很长很长的概念。比你学到的任何厘米啊分米啊都长。长得有时候会被忘记。但终究是确定下来的东西——就是说,某一瞬间,某一地点,能够到达的——这点不必担心。”
“能够,到达的?你是说,回到妈妈身边去?”
“嗯,以某种形式来说。最后都会回去的。耐心等等看好了。或许要等的时间很长很长。或许有一天你会失掉耐心。但不妨这么去做,阿拓。珍贵的东西等多久价值都不会变。”
我趴在浩矢的背上,被他这么扛着走了好长好长的路。那是鸟羽海边的某个夏天。或许对大部分人来说就是个例行常规的普通日子。和普通的家人吃着普通的盒饭。戴着普通的帽子。拍着普通的照。追着普通的风。在普通的浪里嬉戏打闹。但正是这普通的某个夏日里,母亲终究下定决心一步一步走入大海深处。那时她怀着7个月的身孕。一度连名字都想好。
“是个女孩儿。”她曾在某个初春的午后坐在医院的病床上这么说来着:“就叫‘未来’好了。”笑容疲惫。尽管疲惫却舒展得极为惬意。窗外早春的樱花零零散散飘落。
如果她知道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她会随同这个尚未出世的生命一道沉入鸟羽漆黑的海底,或许就不会为她取名了。我坐在离海滩不远的小山丘上一边这么想——尽管母亲告诉我离开这里,我也顺着她的目光这么做了,但她不知道我躲在小山丘后面繁茂的墨绿色杂草中——一边眼睁睁看着母亲同腹中胎儿一道被水吃过了头顶。我抱着膝盖蜷在草丛里,就这么睡了过去。心里隐约期盼着,或许醒来母亲就站在身旁,或许还抱着刚出世的婴儿。但是她没有。取而代之的是浩矢低头看我时难以言喻的表情。
“阿拓记得浦岛太郎吗?就是那个救了乌龟结果跑到龙宫城去玩的家伙?我想妈妈说不定也救了只乌龟什么的。所以到龙宫城去了,没有个八百年是回不来的。即使八百年也要认真等哟。”
“八百年以后阿拓就不在了。”我说。
“没有问题。或许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或许变成另外的什么东西。八爪鱼也说不定。还是说海藻?或者水底的岩石?鲨鱼也未尝不可。运气好的话,还会变成人的。但不论怎么变化,身体和脑袋都会明白自己就是阿拓的。不管变化几次——在这八百年里——都一直带有‘阿拓’的某个基因。”
“只要这么持续不停地活下去——想要见到的人也好,想要遇到的好事也好——都会顺理成章出现的。尽管很难,但不妨试试。”
“喂,我说阿拓,你在听我讲话吗?”浩矢从副驾驶的位置转过头来看着我。他的一只手撑在皮质坐垫上。旁边的司机用余光瞥了他一眼。
“嗯?嗯,听着的。直哥因为紧急事件没办法前来。要到大阪的就职公司处理事情的浩哥便替代他来接我。办完事就回家。对吧?”我任凭自己陷在出租车不软不硬的后座里。车载广播里正播放着今天的新闻。大阪西成区的一个家庭主妇偶然间在家中厨房的墙壁后面发现大量珠宝。后来才知道自己七年前嫁的男人正是那时被大肆报道的逃脱了的珠宝大盗。
“然后呢?”
“告别仪式在明天晚上举行。”
“也说不上什么仪式不仪式,根本没有几个人会参加。大概就是今晚守上那么一夜——你要是太疲劳大可不必担心这个,尽管睡觉就是——然后第二天请和尚先生来家里诵经祈祷一番,没有租什么会场一类的,老爷子人缘差劲得让人吃惊。本来最后应该送去火化什么的——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都是大哥在操持——但因为尸体发现时已经开始腐烂,又是夏天,尸检完成后,警察局那边取得家属同意就代我们做了。倒省去不少麻烦。”浩矢满不在乎的说着。本来撑着坐垫的手抬了起来,胳膊肘靠在椅背上。
“还以为你定不会回来的。不过大哥坚持让等等看。”浩矢说。
我不知怎么回答,便将目光移向窗外。浩矢还在不停地说着什么。但他的声音在到达我的听觉范围前便自动分离成无数杂音讯号分散到了空气里。近旁的广播声也好,周遭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急不可耐的喇叭声或车轮滚滚行驶的压破声都变得厚重。如按过慢速播放键的电影一般,但图形并未受损,仅仅是声音——被拖长了好几个节拍,且被裹入冬天棉被,一切都变得瓮声瓮气起来。
但远处的其他什么声音——有人捶打被晾晒的棉被的声音、两旁行道树上叶子在烈日里变黄枯萎的声音、商店门口小孩同母亲讨价还价的声音,还有千千万万种普通城市生活的声音正源源不断朝我耳朵袭来。它们拧成一束细绳,从我的左耳贯通到右耳,从右耳又折回来。在这反复的过程中,细小的部分偷偷脱离主体,凝成另一股奇妙的介质顺着喉管往下钻入身体其他地方。和着窗外火辣辣的盛夏,轻巧又温煦地将我体内某些旧有物质腾空。然后放进新的物质。同这个城市息息相关的物质。
白熊便是被这样的声响惊醒。毫不在意地将蜷在庞大身躯下的四肢慢悠悠地支起。后腿感觉比前腿要长,要粗壮。但这只是错觉。实际是一样的。白熊似乎想这么证明般在心脏表面的冰原上随意走动。伴随它敦实的脚步移动的还有嘴里呼出的白色的呼吸。
我以为那来自白熊柔软体内的呼吸是温暖的。而实际上它的所过之处又铺垫上一层新的冰晶。白熊还在继续扩大它所生存的地方。像中世纪时永不知足的封建君主,呼吸、脚步、洁白的毛发便是它命令拿起武器的光荣骑士。
“总有一天要将里面全部冻起来的。然后塑起我的雕像。就用我的爪子来雕。雕成五倍大的我,就放在两个心室之间的位置上。”白熊这么说过。在四下无人的时候,确确实实向我说明我同它之间有一场战争。
“行李里面没有太让人放不下心的东西吧?”浩矢的声音重新恢复正常,他伸出食指在我面前晃了晃:“真是不在状况。喂,我说阿拓,虽然我又帮你同机场交涉过了——这帮家伙,如果不厉害一点的话根本不会认真起来——但真的不要紧吗?其实可以在那里等着来着。逼着他们把行李找出来再走也未尝不可。”
“没什么贵重物品。都是些不值钱的书和衣服什么的。”倒不如说丢了还省下些麻烦。
“是吗?那随你好了。”浩矢转过身面朝挡风玻璃坐正。
车正朝着向某个方向惬意前行,恰如乘上洋流的海船。道路两旁的高大建筑物在我们前行时快速倒退。无数巨型的广告板上有着各式各样的内容。
一幢大楼的顶端四层到八层偏左的位置嵌入一块夏季新装上市的看板。两个金发的外国女郎如水蛇般扭着腰肢,双手放在极短的栗色短裙裙摆处。后面的大楼上还有新游戏发布的看板。百货公司巨大的商标专门刻制出来悬挂在大楼正面入口上。还有播放即将上映电影的预告片的LED屏,大幅海报配合地立在看似电影院处的门口。一个身着运动背心和短裤的短发男人张开双手作出飞翔状、左脚高高提起的看板更是占了整整一幢楼的面积。男人笑容爽朗,配合上周围个性独特的饮食店招牌——翻卷触角的八爪鱼,从某个阻断墙中探出半身的神龙,奇大无比栩栩如生的螃蟹等等——很好地增加了人的胃口。
街道两旁的店家们的空调室外机呜呜运转不停。屋内的暑气被抽出排放到室外。过路行人将车站派发的小册子或传单卷成扇子形状上下扇动。城市的颜色同行人的颜色混合在一起,大阪沐浴着生机勃勃的色彩在夏日艳阳下自在地生长。
“要是再来得早一些的话,去观光什么的应该都没问题——可以去通天阁逛逛嘛,摸摸比利肯的脚底也不错,不过它长得实在不怎么样。但是现在还是老老实实和我待在一起的好。错过下午的列车可就麻烦了。”浩矢付过出租车费从车里出去。我随着他走下去。车子拐来拐去最后停在距繁华大街后边的某个小巷里。低矮的石墙连接一户户住家——传统木制房屋,高不过两层。没有商店。除了偶尔跑来的一两只猫,四处都安安静静的。
浩矢走在前面,不时回过头看我跟上没有。又拐过一个窄小的十字口。左转进入比先前还窄的街道,一幢与周围明显不太搭调的米灰色三层楼的水泥建筑鹤立鸡群般耸在一堆房屋顶上。占地面积不算太大,但明显大过周围的住宅用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