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儿了。”浩矢冲我扬扬头,示意到达了目的地。他推开楼底下入口处刷着墨绿色油漆的铁门——门为两扇连成一体的宽型入口,两扇门靠上的位置有两个镂空的小窗口。我跟着他迈进楼内,屋外的阳光瞬间被灰扑扑的天花板阻挡在外。
浩矢默默无语地走在前边。我蓦然又想起先前对他的推测。虽说是自己的兄长,但并不能担保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奇怪的事当然包括那些不地道的事。像在这样的建筑物里——楼顶悉悉索索传来说话声音,还有高跟鞋踢踏地面时特殊的碰撞感,间隙还有人执意同人争执的喊叫声——很难说明是做什么正常事情的。
至少不是开翻译事务所或服装设计公司的,料理店更不可能,二手书店也排除在外。不过印刷盗版书籍倒是说不定。或者什么风险投资事务所。三流的保全公司也是能行的。
昏暗的楼道里不时由两层楼连接处的小窗口里接收到屋外的光线。我盯着自己的脚尖。新买的黑色皮鞋上已经落下不少灰尘。看来这里没有保洁人员。快走到三楼时,争吵声变得更大。一派忙忙碌碌的喧嚣随着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某种小型轮胎滚过地面的声音变得实在起来。如果从耳朵的角度观望,以为有什么人在策划高中的毕业舞会也未可知。
奇怪的是声音仅仅来自三楼。一楼是完完整整的水泥墙壁,墙壁里自是鸦雀无声。二楼正对楼梯端口有一扇同这幢楼入口处相似的大门——不过不是墨绿色,而是完完全全的黑色。材质也不相同。楼下门明显是铁制的。而这扇门——透着不明显的光线看去——裹着一层厚厚的泡沫般的东西,像是夹在馅饼皮之间的馅料。听不见里面的声音。毋宁说进入楼房时耳朵便被罩上某种透明的口袋。四下一片混沌之感。而这声音的缺失自然地造就空间的改变。我行走在墙壁与楼梯扶手之间,竟觉整个空间开始慢慢向中心闭拢,朝我所在的位置夹挤过来。
或许会变成纸片人——如同在深海底被水压挤成薄片状的浮游生物——我想。
但是当浩矢推开三楼楼梯口对面墙壁的大门时,某种透明口袋被从我头上彻底掀开。各种各样的声响迫不及待地回到它们存在的地方。连天花板裂缝中抖落的灰尘也被听得一清二楚。推开门的响动看起来并没有惊扰其他人。他们都在若无其事地继续做着自己手上的事情。偶尔有一两个经过浩矢身边的人同他点头打声招呼。都是年龄差不多的人。浩矢微微扬了扬下巴算是回礼。
“喂!笨蛋浩!怎么耽误了这么多时间?”一个头发用发胶涂抹得到了光可鉴人程度的中年男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浩矢面前。
他的头发统一偏向左边。他伸出戴着白色礼仪手套的左手一把拉过浩矢的衣领就要往走廊右边走去。中年男人个子不高,大概只有160厘米左右。但看得出是个经常健身的人,鹅黄色的POLO短袖衫在他身上崩得紧紧的,细看还能看出肌肉纹路。脚上一双牛皮制半旧的凉鞋同他凉爽呢的西装短裤一点也不合拍。毋宁说他整个人的比例都不怎么合拍。左边眼睛大于右边眼睛。眉毛又粗又硬,修剪成长方形的样子,像从刺猬背上生生长出的刚毛。嘴角微微歪向右上角,总给人一种不屑一顾的感觉。鼻头处缺了一块肉,像是被人挖去一块蛋白的水煮蛋。如果没看错的话,说话时显出上排牙齿中有三颗镶嵌着金牙。
“对不起啊,辛巴!不是故意的!弟弟从美国回来,不得不去机场接他。谁知道这家伙把行李搞丢了,又不得不同机场方交涉了半天。”浩矢摆脱中年男人,站定后一把拉过一旁的我。我从头到脚打量着这个被浩矢叫做“辛巴”的男人。但怎么也看不出他同迪士尼动画中的森林之王之间的联系。
“噢?是吗?行李确实是件很重要的事。需要我再帮你打个电话去督促督促他们吗?那群吃软饭的懒骨头!真是连这点事都做不好!”辛巴两手交叉在胸前,眉毛拧成一股粗绳。
“已经好好打过招呼了。我说辛巴,别说这种吓人的话行吗?不然我弟弟真的以为我卷进什么了不得的公司里面呢。”浩矢说。
“好好好。喂,小老弟,”中年男人一把揽过我的脖子:“不用担心。你哥哥在我手里很安全。我们都是合法的生意人——嗯,到底是不是呢?算了算了,反正不做什么制毒贩毒、杀人藏尸的勾当。”
“不要跟他说这样的话啦!”浩矢扯住中年男人的左边肩膀,将他同我拉开距离:“我们快走吧。老板不是等急了吗?”
“喂,阿拓,你就老老实实找个地方待着。不要随便同这些人讲话,”浩矢用眼神示意了下中年男人,脖子稍稍前倾,压低音量:“会变笨的。”
我点点头,对着他们笑笑。浩矢同中年男人嘴里嘀嘀咕咕着什么东西朝走廊尽头走去。不一会儿消失在其中某一间办公室里。面前走来一个扶着移动衣架的年轻男人,手上还拿着一个附有纸夹的笔记板,边走边核对这纸夹夹着的一叠纸上的内容。衣架上的衣服从冬装到夏装不等,颜色起伏如大学藏书库中某一列参差不齐的各式书籍。间或有匆忙提着中型铝制箱子跑来跑去的女孩。还有提着各式各样奇怪道具或拍电影用的灯光组合的三三两两结对的人群。
“麻烦让一让。”一个肩上扛着摄像机的人冲我说道。我赶紧从走廊中间退回边上。他以极快的速度朝前继续赶路,给人以他手中仅仅拉着一个气球的错觉。
我多少明白这里是个什么地方了。以目前的情形来看,或许是个制作小成本电影的工作室。就像我所念大学里的电影研究社一样。这些设备曾在他们的社团仓库里见过,应该不会错。
我若有所思地走到一处看起来比较空闲的长凳处坐下——其余的长凳上都堆放着道具箱或一些仪器设备。距浩矢进去的办公室不远处的一个房间前排着一队妙龄少女。她们胸口处都别着一块大号的号码牌。上面用红色标记数字。看来是来参加角色选拔的吧。
我将背部完全倚靠在身后的墙壁上。墙壁坚硬的质地刚刚好。不必担心会陷进去便再也爬不出来。我就这么闭上眼睛,双手自然地交叠在一起,搭在腿上。西装滑爽得像掠过鱼群背脊的溪流。
四周充斥着忙碌的声响。但都与我无关。这样安然闲适的心情——想到自己脱离于正在逐渐疲惫和烦躁的人群,置身事外般气定神闲——让我放松下来。就像无数个被调遣至坎大哈陆军突击队的夜晚。我坐在离哨岗一百码以外的某处营房之外。并未背负勤务。只是坐在那里用匕首削一截木头。削成什么样不知道。总之就这么置身事外地坐着。仿佛已经不在战区。不再有突然袭击的指令。不再需要背上沉重的装备。不再巡逻。不再拿枪。心里安静得听见风沙在眼前列队的情形。
在这沉稳的安宁中我竟睡了过去。
老实说,这么多天来都没有好好睡过一觉。甚至比在阿富汗时还遭。不是因为担心什么意外的危险而无法入睡。仅仅是身体里的某个部件突然就这么坏了。
完全失去正确把握时间的机能。该睡觉的时间眼睛睁大。该清醒的时间却昏昏沉沉。对什么都毫不担心,在黑暗中,不担心危险,不担心未来,不担心他人,也不担心自身。无意义地清醒着,并未解出什么对人类有益的暗号,也未成为哲学家一类的伟人。那是完全一个人的世界。连白熊都在心脏一隅贪婪入睡。
但却在这个制作什么电影的事务所里安然睡了过去。竟还做了个梦。这对我来说是很久都没出现过的事情。
梦里我乘坐在一辆巴士里。巴士内部不是新崭崭的,座椅的椅套上沾满灰尘和污渍,椅套缝线处还有突兀支出的线头。仔细嗅的话能嗅到有人在此呕吐过的味道。
我就坐在中间靠后的位置。前边不知是谁把座椅的靠背往后靠了靠。靠得离我的双腿很近。我被夹在他的座椅同自己座椅之间,两腿缩起放在椅垫上,但不觉不适。
我在迷迷糊糊地睡觉。嘴巴微微张开,像鱼一样浅浅呼吸。记忆只有七秒。没有睁开眼睛,但能感觉出窗外风景的变化。这变化只存在七秒。
先是乡下某家私人的五金加工厂的长方形招牌。招牌挂在建筑一侧,用三根铁棍同建筑相连,自上而下写着“阿吉五金加工铺”。接着出现长长的木制板屋。板屋太长,竟不能完全地摆放进圈给它的院落。所以拐角处九十度折起,板屋继续延伸。板屋顶上铺着几块布满锈色的铁皮,铁皮被用铁钉固定在木房顶上。木房顶下是一家幼稚园。至少看起来是这么回事。透过木屋窗户看见几架木制的双层床被置于房里,一群四、五岁的小孩正在脱去身上的毛衣,看起来在做午休前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