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全部怪到你头上显得我很不仗义。但就是因为你的原因，我们现在不得不在这儿吃什么炒面面包。”浩矢仰起头把一根长长的面条吸进嘴里。他的嘴边沾满白花花的沙拉酱。
“炒面面包也不错啊。”我咬掉一大块夹着生菜叶和面条的面包。炒面咸中带有适当的辣味，油腻腻的肉块混杂在粘滑的炒面里，随着清爽菜叶和硬实的面包咕嘟一口吞下肚去。这滋味委实不错。至少比先前要同狗争夺的汉堡好。
“你这个人真是不解风情！像这样初次到达某个地方都是要亲口尝试尝试什么特别的东西才对。如果走到哪里都吃炒面面包的话，以后别人问起来，哪里的回忆都是炒面面包。最大的差别或许就是这家用的是猪肉，那家用的是牛肉，这家面条很粗，那家的菜叶很厚，诸如此类劳什子的东西。”
“可是要记忆某样东西，也不单单是靠味觉吧。触觉、视觉、嗅觉等等，倘若不把它们计算在宝贵回忆里，想必它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把最后一口面包塞到嘴里，嚼也没嚼便直接吞了进去。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对我浩矢来说，食物，果然才是最重要的事。”他舔着手指头上的面包油渍。从大拇指开始依序从嘴里抿过。接着他打开一罐先前买好的葡萄汽水，咕嘟咕嘟又一次灌了下去。
我也拆开先前买的盒装果汁的吸管封套，将吸管从纸盒顶端锡箔纸处插了下去。很传统的橘子汁味道。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但能很好中和先前油腻的炒面味道。我默默地啜饮着果汁，扭过头看着列车外倒退的风景。
“不过真厉害啊，阿拓，”浩矢将一口气喝完的汽水罐用手捏扁：“刚才那样的炒面面包没问题吗？要我说的话，这家店的牛肉真是让人印象深刻。片片都像手掌这么大。”
“这样想来才最划算吧，对于顾客的话。”
“那是那是。嘿，要是早点来的话，说不定带你去吃大虾铁板烧的。哎呀呀，光是想起那香喷喷、热乎乎的味道就受不了了！”浩矢闭着眼睛，似乎眼前就摆着这么一份美食。
“啊，对了，刚刚去到的公司就是浩哥供职的地方吗？是拍摄电影还是制作电视节目的呢？怎么看都是媒体工作室才对。”
“那个啊，你说是媒体工作室就是媒体工作室吧。在那里供职没错，不过上班的话就在奈良。一个月左右去一次总公司汇报工作情况。毕竟已经做了很多年，这点特权也是有的。”
“听说是很了不得的大人物哟。”
“听谁说的？”浩矢有点警惕地看着我。
“一个漂亮女郎说的。还问我是不是去面试。给了不少诚恳的意见。”我望着浩矢的表情，有点好笑。
“喔，是吗？这样说就这样说好了。人活在世又怎么不被人议论几句呢？”他伤脑筋地甩甩头：“不过阿拓还是不要想这件事的好。完全不适合做这样的工作，阿拓你。”
“自己也这么认为。”我点点头：“老实说，并不认为自己是十分适合登上银幕的人。虽然从没试过，但心里清楚。”
“倒不是这么回事。先前不也把你认为是某个大明星吗？所以关键不在这里。关键在某个你看不见的地方。”
“看不见？”
“对。既然看不见就当做不存在的好。想太多容易死掉。”浩矢这么说。我记起在巴尔的摩市某个垃圾集装箱上空的海鸥。它们也说过同样的话。
“想太多容易死。”
“想太多容易死。”
“想太多容易死。”
“喂，我说，就这么什么都不考虑，先到奈良怎么样？”海鸥似乎又出现在此刻列车行驶的群山之间。并不是先前那样明目张胆、黑压压一片片而来。只有当列车驶过山同山之间错开的间隙，它们的身影才似有似无地晃过绿意盎然的山脊。
“我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或许以后也不会再出现。所以接下来将要发生的种种，还请你独自好好地面对。就是来传达这句话的，虽然及不上信鸽那家伙那样准确无误，但想必能够表述清这个观点。你明白？”海鸥说完这句话便一头栽进某处急速落下的山间瀑布。瀑布接连不断冲刷而下，激起的白雾仿佛添加干冰效果的舞台，在某处我看不见的地方正举行着什么庆祝活动。一如母亲沉入的海底。
我望着列车两侧的山峦出神。我很想将手贴在车窗玻璃上。连鞋都想脱掉，就像小学生般趴在座位上欣赏窗外风景。它们正以极快速度朝我身后闪去。像被并列出的英文时态，将来时被加速追赶为现在时——远处的树变为现在的树——现在时又被扔在我的身后。我将看见，我看见，我曾见过。总之时间变得通畅，不觉得曾有过停留，毫无破绽地从过去驶到现在。也不定是从现在回到过去，旅途平整如冬日雪夜湖面结起的薄冰。
浩矢已经迷迷糊糊陷入旅途的睡眠里。我因先前睡过，此时精神出奇地好。我转过头，望向浩矢微微偏斜的脑袋。他的脸颊一半维持着车厢内降低几度的光线，另一半与窗外间歇闪过的山崖碎石间跳跃的日光辉映。下巴处留有青色的胡茬，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来不及清除。
我与他距离不过二十公分，他在我眼中的影像却和着夏日山谷里染进蝉鸣的流水声一道沉入深不见底的地下某处，像是质疑出现在的此般地点般陌生。此刻我如同由井口窥探这未被人探寻的处女地，似不由自主地探出半截身子挡住井口入射的阳光，希求遮住多余的光线与声响，让他回到我熟悉的背景里去。
我同他一道闭上眼睛，心中念着黑暗中他之所及亦为我之所及。便是抱着这样的决心环顾起黑暗里的四周。空间像是被整齐切割般限定于某个四方的盒子里。我伸出手掌便能抵住前方看不见的墙壁。
这是浩矢的梦。水泥板下哗哗流过的地下水声。穿着白色衬衣推着自行车放学回家的中学少年。途中经过的一大片顺风而倒的还未成熟的麦苗，风从高处游走到低处，又由低处再度扬起头来。偶尔一两只流浪的猫儿从某处树荫里直直落下，丝毫不在意地垫着脚尖从人面前穿行，尾巴有黑白相间斑马样的花纹。
少年就是在猫儿们面前突然停下的。如果不是四周隔着透明的墙壁，我想必会直接撞上他。
少年架好身旁的单车，蹲下身，用一只手挠了挠停在身前的猫的下巴。猫儿仰起头，尽情舒展自己的脖颈，很享受地呜咽了几声。我试图推进自己所在的空间，想要更靠近少年。这是浩矢。因为这是浩矢的梦。我这样想着。
“我不相信一切形式的故事，也不喜欢弱小。讨厌有人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讨厌有人用想让人印象深刻的语调讲出的东西。所以如果你有什么想对我说，不如现在就把嘴巴闭上。因为在我眼里，弱者同故事是同等的——倒不如说，因为是弱者，所以想要存活于世便不得不靠着仅有的唇舌竭尽所能编讲让人同情的故事，以期别人的怜悯和谅解，原谅自己就算不够强大也能有栖身之处。”
这是浩矢第一次对我说话时的情景。他坐在小溪临时搭建的木板桥旁的废旧油漆桶上用小刀削着手中的木头。蜻蜓飞得很低，像爱美的妇人照镜子般贴紧水面。空气里沉重的湿气正在压降下来，天空深处的乌云里翻卷起雷鸣将至的前兆。
从那以后的岁月里浩矢也是这么向我表达着他那时随着夏日突降的雷雨一致到来的气势。乃至后来他对我的敌意渐渐消失——他是不喜欢我的，最开始的时候，因为我个子瘦小，脸上挂着傻气的笑容，眼睛像七月午后突变的天气般，常常大哭不止，弱得一塌糊涂——他依然保持着一惯的，如同那个雷雨将至的午后，长满利爪与尖牙的生物的幼兽般的尖锐与挺拔。
而眼前这个浩矢竟为一只偶然路过的猫儿停下来。周遭空气中开始被猫儿呼噜呼噜喘气的声音填满，顺着此刻暖融融的万物气息漾出的节奏轻手轻脚前行。
但是猫儿并未打算为浩矢停留。它收回自己上扬的下巴，脑袋微微歪斜，尖尖的耳朵触过浩矢的手心，算作谢意。接着它再度站起，懒懒地伸了个极为舒畅的懒腰，然后向着浩矢身后的方向慢悠悠地走去。
准确说来，我想它是朝我走来的。它似乎能看见我。它的眼睛眯成一条窄小的缝隙，聚精会神地盯着我正站着的方向。步履雍容懒散，像极不得不在炎热午后出门的贵妇。紧接着猫儿的注视，浩矢也转过身来。他一只手扶在单车的车把手上，一只手捋过额前的头发。
正是这个动作吸引了我的注意。记忆里，幼时的浩矢不像现在这般留着能够用手捋过的长度的头发。他总是将硬硬的头发剃成短短的方便利索的样子。我再抬起头望向他的脸。
这个人不是浩矢。即使偶尔会出现认错人的情况，但眼前的人无论怎样看，都不是任何年龄段的浩矢。甚至不是任何一个我认识的人。他额前的头发微微卷曲着，手指长度适中，指甲盖是健康的粉色，小手臂上的绒毛在头顶错落撒下的光中呈现不规则片状的金色。他抿起嘴，眼睛同猫般微微闭起，看不出在想什么。
这时我才意识到此时存在的这里并不是幼时生活过的地方。尽管很像，但这里出现的一切事物都像某个不知名话剧团里被陈放多年的陈旧道具。被人随意用画刷刷上奇异色彩，最后连台上的人物也被浓郁的颜色给吞没进去。
我突然觉得害怕起来。周遭万物被突然侵袭而来的大洋底部的深蓝迅速瓦解。或者只是我在下沉。明显能感到底部存在的墙壁消失了，脚底正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向地底深处无限扩张。我想用手抓住什么。但只有光滑透明的墙壁。没有任何多余的部件，它平滑得像被水流冲击千年的岩石表面。我便在这四方的狭小天地里无止境地沉了下去，被排除了那个不知道是谁的世界。
不知道该去哪里。一点头绪都没有。头脑里所有的区域好像平安夜到来时的黄昏，它们赶着去同某处的家人团聚，一起点燃蜡烛，留下空荡荡无人看守的思维。我像坐着宇宙飞船去太空执行任务的宇航员。在我环绕某个轨道飞行的一年岁月里地球已经经历几十载春秋。前来迎接的人群再不是离开时我所认得的面孔。庆功车队驶过的道路再不是我熟知的街巷。我不知道我正回到哪儿去。不管是儿时的故居亦或是家乡的故人，在我眼中竟陌生如同照镜时镜中反映出的不是自己。
但浩矢却维持着自己不变的相貌。在这物是人非的情景里他奋力推开欢呼的人群朝我走来。脸上是成年后的有着尖牙利爪的兽的坚定不移的表情。当他终于抵达我所在车辆的外围，他伸出手来拍我车窗的玻璃。一下又一下。他每拍一下，我脸上就感到一阵麻酥酥的疼痛。
“喂，喂，阿拓，该起来了。”我睁开眼，浩矢正站在我身旁弯下腰来看着我，一只手还在拍打着我的脸。
“到奈良了，快起来。”
抵达奈良车站以后我们又换乘了市内巴士才到达浩矢他们现在居住的街道。街道离列车站不算太远，即便搭乘巴士也感觉坐了不到几站便又下来。时间已接近傍晚。
浩矢在我前方两、三步远的地方走着，左手将脱下的西服外套搭在背上。我们没有并肩而行。似乎是为逃避再找聊得来的话题的麻烦般二人都缄口不语。浩矢裹在衬衣里的身形从背后看有些变形，不知道是夏日蒸腾起的热气作祟还是同我记忆里原本的图形不符。
以前似乎不是这样。他总是不修边幅地随便套上没来得及洗过的背心短裤便匆匆出门，然后在傍晚又像被人整个按进泥浆里泡过般脏兮兮地回家。小学时他还参加过学校里的少年棒球队，虽然技术不会让人印象深刻，但却是像模像样的运动少年，肌肉也是作为身体一员出现在他的手臂和小腿上过。
不会是现在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怎么都想象不出那个少年变成这样。或者这个男人曾经是那样的少年。两件事的因果怎么都对不上。不过看起来那份独到的气质还在，有点粗鲁的，又不修边幅的孩子王的气质。
“阿拓，嗯，怎么说呢，有件事情，想来想去还是要给你说。”他突然停下来，但并没有转身。插在裤袋里的右手拿了出来。
“什么事？”
“等下见到大哥的话，最好别表现得太吃惊。”他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对我说。
“会有什么很吃惊的事情吗？”
“到底算不算呢？总之，维持你现在傻笑的表情也好，把眉毛彻底放平面无表情也好，就是别出现很惊讶的表情就对了。”
“明白了。”
“咦？”
“还有什么问题吗？”
“这种情况不是应该死死缠住我然后让我解释原因吗？被人家这么说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理由才是的。阿拓你没有作为人的求知欲吗？”
“既然浩哥这样说了一定就有浩哥的理由，那么我照做就是。再说等下见到直哥了就会知道原因的不是吗？”
“你到底是豁达还是懒散呢？”浩矢耸了耸眉毛，又转过头去没再说什么。这次他没有再把右手放进口袋，而是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一道磨着街边住家低矮的石墙又开始慢慢朝前走去。
这是个安静的住宅区——全然不同大阪看见的那个住宅区——这里的房子都带着一点上了年纪的味道。除了三三两两提着购物袋赶着回家做饭的主妇和仍在外玩耍的小孩子以外街道上没有什么行人。住家停车库的铝制卷帘门静静地关闭着，不知哪户人家在院里栽种的樱花树枝桠伸出了一截到街道上，还有人家在屋檐下吊着一串奇特的布偶。偶然有一两个穿着制服骑着脚踏车的中学生向着我们的方向驶来，在经过坡道时铃铛自然地清脆作响。一两只落单的乌鸦停留在电线杆上注视着我们。停在街旁的一辆白色家用车下面趴着一只拴着铃铛的灰色猫儿正半闭着眼睛小憩，我们走近时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眉毛，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