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君闭着眼的样子总让人觉得世上没什么是可担心的。”浩矢蹲下去用手牵着猫儿的胡须尖:“管它几次世界大战,管它什么化工厂改建、废弃污染,倒不如将自己一袭皮毛舔得光可鉴人重要。”
我想起了自己的梦。梦里那个我以为是浩矢的人也曾为一只猫儿停下。也曾以同样的姿势蹲下去逗弄脚下的猫儿。那到底是谁?明明从没见过却有种由衷的亲近感,好像是好久未见的故人般,迫不及待地想要迎上前去。
“做只猫儿倒也不错。”我弯下腰看着已经睁开眼睛一脸戒备的猫儿:“就算后来淹死在水缸里也觉得心满意足5。”
“喂,这样的话要是被猫君记住了,指不定每天晚上都蹲在你屋檐底下呜呜叫唤。那可受不了。”
又走了不到五分钟,转过一处拐角,浩矢停在一幢两层的木制屋前。屋子占地面积不大,是传统的日式风格,还带着一个小小的庭院。庭院与我现在所在的街道仅仅被一段低矮的灰色石砖墙相隔。院内靠墙的地方长着两三从不知名的花,淡粉的花瓣包着桃红色的花芯。入口处正对着的地方摆着一排木制结构的架子,架子上堆放着一盆盆绿色的植物,除了最顶端的一盆已绽放出紫色的花朵,其余都仅仅是绿得仿佛刚喷过亮漆的叶子。
“大哥弄的。他说因为不管是房瓦还是矮墙看上去都灰扑扑的,要是添上一点鲜艳的色彩说不定房子会愉快很多。”浩矢挠了挠后脑勺,站在入口处看着向内张望的我:“这是朋友的房子,全家都移民去新西兰了,所以让给我们住。虽然有点小——当然比不过原先那个房子——不过挤一挤是没问题的。”
我点点头,眼睛往几从花后的空间看去。那是一个窄小的檐廊,面对院子的方向,棕木边框的落地玻璃窗此时打开着,室内湿热的空气将屋外凉爽的晚风一口便吸了进去。檐廊外的屋檐下还串着一根绳子,绳上挂着一块点缀着蓝点的毛巾。
小女孩就是这时进入我的视线的。她身着一件对她来说明显过大的黄色T恤衫,一条棕色的短裤,头发上还搭着一条白色的毛巾。她正埋着头用两手揉着头上的毛巾,应该是刚洗完头的样子,湿漉漉的一缕头发从毛巾中露出来。抬起头时,她的目光正巧与我相遇。我愣在那里,不知道是收回目光还是继续不管不顾地盯着她看。但嘴角自动反应般牵起一丝笑容。我甚至感觉自己举起左手同她挥手致意。
但她仅仅是看了我一小会儿,然后——绝无可能是因为害羞才离开的,这个孩子身上丝毫感觉不出一点点怕生的怯懦感,倒不如说她看我的眼神充满警惕和威胁,似乎我是无意间涉足她的领域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入侵者般——转身跑开。
“快进来啊。”浩矢在一旁不耐烦地催促我。我收回目光,朝院子的入口走去。
入口处的主人名牌上写着“久远”。不再是记忆里那幢我被收养进的、地板会嘎嘎作响的古老的大宅子的主人的姓氏。我盯着那块牌子,将“久远”二字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个遍,似乎想从中找出能将它们变成先前姓氏的方法。牌子很新,不像之前那块大宅子的木牌已经老旧得布满裂痕。
“被妈妈娘家领走以后我们就改回了娘家的姓氏。”浩矢退出几步,也看着牌子:“说到底,阿拓不也是不再叫那个姓氏了吗?被家里的亲戚接到美国去以后。”
确实不再叫那个姓氏了。不仅仅是姓氏,连名字也完全面目全非。不叫什么“拓也”,没有一个绰号叫做“阿拓”。像是某件卖剩下的产品被人彻底重新包装了一番,贯上新的品牌,又一次放到货架上待售一样。但是明白真正的自己已经消失。即使那时还未改变的内里,终有一天在世人对崭新外表评头论足的同时面目全非。
“白石拓也,总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你呢。”浩矢用手摸着下巴,眯着眼睛看着我。
白石拓也,正是这个名字,自我三岁起,便第一次作为改头换面的某样旧产品被销售到了日本奈良乡下的大宅子里。
那是个不同于眼前这所与之比起来小里小气的房子的大宅子,我想。脑袋里所有的物质飞速地倒退着行进,将一切革新改进过的记忆装置再次推向那个未经加工的过去。
幼时曾居住过的老宅如同从折痕中展开的巨大模型,连同天花板上的污渍与房中木梁上剥落的红漆一同复原。自出生起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家宅。继父同两个哥哥们生活的这个地方虽说名义上属于般若寺町6,实则位于村庄与山麓的边缘,四周鲜少见其余人家,也没有便利店或电影院这样时髦的建筑。有时甚至连购买简易生活用品都甚为不便。
“但倒是蛮适合老爷子的。”后来浩矢这么告诉我。
“老爷子原来在大阪难波经营洗浴场。当然不是那种健健康康、给普通老百姓用的大澡堂子。哎呀,同你这小鬼说你也理解不了。总之那老爷子同人赌马把洗浴场给搭了进去,无奈之下只有从大阪回到奈良乡下的老宅——这是祖上的房子,先前一直空着,现在倒派上用场了。我和大哥倒是无所谓,这里地方宽敞,怎么折腾也没人抱怨,所以除了上学很少出去。老爷子就不行了,一有机会就往城里去。那时家里有个女佣,就算被他扔下我们两兄弟也没关系。后来,后来你和你妈妈就来了。”浩矢说完转过头看了眼身旁的直树,眼神似是确认般,直树点点头。
再后来,母亲也离开了那个宅子。记得那时宅子的院子里有一株百年的古木,树干粗壮得我们三兄弟围成圈也无法将其抱住。枝叶最茂盛的时候阳光完全无法从顶端落到地面。那里也是某个东西的家。一开始便这么想。看着那棵树的时候便认同它即同我所处的这座大宅一致,有人会在傍晚时分归来,有人会在清晨离去,有人会借此遮风挡雨。虽然我从没见过在这里蓬勃发展的生机,但每个夏日都能听见不间断的蝉鸣。
我曾想象自己坐在树的顶端眺望远方的样子。想着底下的浩矢和直树变得比小数点还要渺小。世界仿佛成为我手中随心所欲的画布,想要抹去的即可挥手抹去,想要增添的即可随意增添。
母亲离开后的某一天我便真正登上了树顶。那是浩矢提议的。他脖子上挂着一架已经脱漆的军绿色老款望远镜,一句话也不说地将我从面向院子的檐廊那里拖向大树的下方。那是我第一次站在树下却忘了抬头仰望。我只顾埋着头假装仔细观察地上已被巨大树影吞没的我的小小的影子。浩矢却丝毫都不在意的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
“喂,阿拓,我带你去个地方。”他用另一只手揉了揉鼻子:“去了就能见到你妈妈。”
我抬起头,不太相信地看着他。
“妈妈不是去龙宫城了吗?这么说的话,妈妈就在海里的某一片地方。说不定已经变得像海一样湛蓝。所以只要看到海,就是看到了妈妈吧?”浩矢滋着牙笑起来。
“我们要去海边吗?”我不无期待地看着他。
“不不,这里走到海边很远很远。如果太晚回来的话会被大哥揍的。”他转头看看身后,好像害怕直树听见他说的话。
“那我们怎么看到大海?”
“我们爬到这上面去。”浩矢用左手拍拍大树的树干,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
“这上面能看到海吗?”
“虽然这里不如航天飞机那样可以拍下全地球的样子来。不过在我所知道的地方,这棵树的顶端是最高的。只要站在最高的地方往下看的话,我想区区鸟羽的海边一定不成问题。一定能看到的。”
“可是要怎么才能爬上去呢?”我抬起头望向密不透风的树顶。
“不要废话啦。男子汉的话,与其用这个时间来嘴上抱怨,不如现在开始爬吧。如果晚饭赶不回来,也是会被大哥揍的。”浩矢把望远镜挂在我的脖子上,将双手垂下,手掌交叠,为我搭了个人梯。我踩着他的手掌,抓住树干上突出的疙瘩,开始缓慢地朝上爬去。他紧随其后,回过头去还能看见他挤着眼睛朝我笑的样子。
但是那天我们并没有登上树顶。莫若说连树的一半都没有达到。我们只是在体力不支的某一处拨开如累积的棉絮般厚实的枝杈树叶将脑袋探了出去。
枝叶被拨开的瞬间阳光如从冲浪运动员头顶瓢泼而下的几吨重的海水般倾泻而下。浩矢依旧让我举起胸前的望远镜朝不存在的大海望去。或是说另一处绝妙的大海——由万千不及这棵古木腰身的低矮的树群聚成的树海,它们沿着起伏的山坡,顺着山里不期而至、来势汹汹的风整齐地偏转叶片的方向,发出如装了一半沙石的塑料瓶被摇晃时沙沙的碎响。我同浩矢就坐在大树某处粗壮的枝干上等待绿色的海鱼于低矮的树间翩跹游出,鱼尾拂过随行的空气,漾出弯曲身后景物的波纹。
当然没有母亲。母亲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但那个下午我似乎忘记这件事般尽情地笑着,同浩矢换着看望远镜里捕捉到的云彩或途经的鸟儿。
我便只是我。仅仅作为生命体存在、敬请享受生命某个过程的我。没有被任何人赋予意义。没有姓名。没有所属。当然也没有白熊,没有海底沉下的秘密,没有让我等待归来的故人。不知道阿拉斯加及其漫长的黑夜和终年不化的积雪。没见识过漫天风沙下只剩轮廓的背影。猫和女孩都还没出现。方向的意义也在那一刻被人消除。
世界已从我所在的大树中心静止,接着四周和着不知哪出而来的柔缓的音乐慢慢旋转。宛如被拧动发条的音乐盒,短暂的安宁深处的齿轮进行着不为人知的巨大变革。当那日结束——那时我并不知道——我的人生轨迹已经开始天翻地覆的变化。
从树上下来时遇见背靠在树干上把双手插在胸前等我们的直树。他转头看着我和浩矢脸上被树枝刮出的细小擦痕和不知哪里蹭上的泥土轻轻一笑。接着左右手各提起一只我和浩矢的耳朵,将我们一路提回了屋里。那时上高中的直树的身高已经接近180厘米,比我和浩矢都高出很多。
“喂,阿拓,不要发呆!再不进来我就关门了。”浩矢一手把着推拉门,一手叉在腰上。
“喔。”我答应着,赶紧进到门内。浩矢在我身后又将门拉上。屋内的温度比屋外骤降了几度。当我的眼睛适应了突然变暗的光线以后才注意到这是一个看起来更像是储物间一样的旧式玄关。正门口对着架上二楼的没有扶手的木梯。脚踩上去一定会发出木头极不情愿的嘎吱声。
木梯下的空间摆着一些建筑用的材料,还有几个描着花纹的陶瓷坛子,坛口压着大大的石块。左手边的柜子上摆着一个奇怪的花瓶。花瓶上面贴着一张已经发黄的广告画,画上是一个缠着白色头巾的工人样的男人正喝着一罐啤酒。浩矢坐在高于玄关地面的横条纹木地板上脱鞋——木地板上立着几扇推拉的纸门,将玄关同各个房间隔开——他把鞋子乱七八糟地摆在木地板前,抬起头来看我。
“把鞋脱了进来吧。不知道你是不是习惯在家里穿拖鞋,不过这里没有。”浩矢拉开他身后的纸门,传统的日式起居室跃入眼帘。我跟在浩矢后边把鞋脱下来整齐放好,然后进到起居室里。
起居室不大。进门左手边的立柜上摆着一台电视,电视上挂着一幅彼安·蒙德里安的《红、黄、蓝的构成》。在这样一个传统的房间里挂着这么一幅抽象画多少有点不协调,就像是羊群里混进了一只狼一样。
房间正中摆着一张低矮的木头桌子,上面放着一份当日的报纸和电视遥控器。左上角有一个扇形的矮柜,柜子里排列着一些书籍。柜子上端摆着一部电话,电话旁放着一株小小的绿色盆栽。与矮柜隔着一扇通往走廊的拉门的另一侧的高大立柜上顶端放着许多装在相框里的家庭照片,立柜底下有一个黄色的垃圾桶。垃圾桶旁边又是一扇小门,应该是通向某个房间的。小门旁有一个摆着香炉、贡品和灵位的佛龛,香炉里上的香还没燃尽。
起居室地板不同于走廊,铺着几块大张榻榻米垫。浩矢走到桌边,一手撑地,就地盘腿而坐。他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把电视打开。电视正播着卡通片。他连着换了几个台,但没找到中意的节目。好像不能满足这种待遇般,浩矢又重新站起来。
“不要站在那里搞得很拘束的样子。”他拉开垃圾桶旁的小门,里面有一个房间,一张铺着蓝色被单的单人床的一角从我的方向看得很清楚:“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要是渴了就去厨房找水喝。冰箱里有刚冰好的麦茶。”说完他就一头钻入房间里去。
再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换上绿色条纹的背心和卡其色及膝盖的短裤。头发不再是上午见到时整整齐齐梳向脑后的样子。此时它像被从四面八方毫无章法刮来的风吹过似的,乱得不成样子。浩矢把手指插在头发间使劲地挠着,像是小鹿斑比正从头顶生出鹿角。
这世上有许多种穿衣搭配的方法,四季变化分明也是为人类提供尽可能多的机会找到适合自己的打扮。浩矢正是这样的人——仅仅从属于夏季,相较于背心短裤,来自另外三季的服装穿在他身上都煞是令人难以释怀。
“我说阿拓,一直这样穿着不会中暑吗?”他另一只空闲的手指着我还没脱下来的西装外套说道。
“被你一说,好像是不成样子。”我把外套脱了下来。浩矢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走到我就坐地方的对面坐下来。这时门外的地板上响起一阵轻微的硬物撞击地面的声响。我转过头,纸门被人拉开。
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门口。还是穿着黄色的T恤和棕色的短裤。但是白色毛巾已经被放到了其他地方。头发虽然还泛着湿气却已经梳理整齐。头发并不算长,刚刚到肩膀的程度。是那个小女孩。眼神里虽不及刚才具有攻击性,但依然怀疑地上下打量着我。
“未来,不要这么没礼貌喔,快叫拓也叔叔。”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门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