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已不再按照旧时约定的秩序运转下去。对我们种族文化严厉的束缚正从世间和时间中消失殆尽。再没绑定般苛刻的宗教礼仪，再没笃定信仰的诸神，再不知何时对谁该心存敬畏。
我一路撵转走过许多地方，每到一个地方看似即将习以为常某种东西却又被打断。这个世界明显不期望我再有明确信仰，它深知我内心的不屑，深知我不相信永恒。我只知道即使低声下气祈求神祗怜悯或赏赐，最终也将一无所获，这是必然的。因为我不是它的子民，或说它不再认识自己的子民。没有比铜更持久的纪念碑，没有比人类更善变的种群。
好在直树并不在意，也不知我眼下心中所想。我转过头去发现他也定定地盯着逝者的照片。
“没有人愿意被人记住自己疲惫不堪的样子。”他像是回答我先前的感叹，又像是自言自语：“在于死亡认认真真对决以后，我想，即使输了，也值得用一张最漂亮的相片让后人纪念。倒不如说，生而为人，便是想让人记住自己绽放的刹那。其余破败陈腐就悉数忘记吧。如同樱花。”
“如同樱花。”我重复道。拉门被人打开。浩矢和未来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走进来。
晚餐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吃的是苹果咖喱鸡肉饭，期间掺杂有大块的蔬菜。吃饭的时候未来把电视关掉了，席间只能听见牙齿咀嚼米粒的声音，大家都没怎么说话。饭后未来把所有餐盘收到一起拿到了厨房。我本想帮忙，但被浩矢劝下。
“做客人就要有客人的样子嘛。”他嘻嘻笑着，直树也点点头。
“今天正好该那孩子值日。要是抢走她的工作，指不定会大发脾气的。”直树说。
“我去帮忙好了。顺便把大辅的一份留起来。”浩矢把擦嘴的纸巾团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还有人会来吗？”我问道：“大辅是？”
“是我的大儿子。高中二年级，眼下参加补习班，每天总是很晚回来。”直树说。
“果然还是大哥厉害吧？”浩矢走到我这儿时用手使劲按了下我的头：“不管怎么说，儿女成双。像我们这样的人倒真像是吃不到葡萄的狐狸。阿拓心里一定也这么想吧？养育小孩什么的真是再麻烦不过的事了！”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老实说来并不是完全未想过养育孩子的事。尽管现在孤身一人，但此前尚在军队服役时曾有过同居的女友。在派遣阿富汗前，她曾向我提起过怀有身孕的事。地点正是军队补贴租下的堡垒附近的出租屋中。那天她难得自己下厨亲手准备了菜肴。厨房光线昏暗如充满杂质的浑浊的水。便宜的劣质音响里播放着披头士《in my life》。水槽里还堆着没来得及洗的脏盘子。水从水龙头滴下来打在盘面，盘面的油脂稳稳接住水滴，发出闷响。快要下雨了，透过厨房窗户望向窗外，云层像夏季壁橱里堆放的冬日棉被般厚重。
“我把遗书放在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的。要是平安无事回来就把它和垃圾一起烧掉。灰冲到下水道里，全当没发生过好了。在这之前千万不要打开，打开我就死掉了。”我塞了一大口苹果派在嘴里，朝坐在对面的女友做出十分满意的表情。她端着一杯果汁，小口地啜饮着。
“如果能留下就好了。”她说。
“都这么想来着。要是心想事成的话，军队一定已经变成嘉年华游乐场了。例如打靶练习击中十环的话就送大号的填充玩具。”
“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老实说，现在不在这个状态，也没有这样的心情。”
“不如趁我不在去哪里旅游也行。我的出差补助到那边也不怎么用得上。有很大一笔。”
“喂，我说，把钱存起来吧。明天就能开一个共同账户。”
“存起来？”我拿过桌上的红酒瓶，欲往她的杯中倒，她用手制止了我。
“像这样两人一起生活也已经很长时间。是时候考虑一下以后的事了，不是吗？”
我放下酒瓶，端起自己的杯子吸了一口：“是说以后也这样两人一起生活吗？”
“或许是三个人也说不定。”她顿了顿：“我怀孕了。”
我默默地咽下一口酒，眼睛仔仔细细由她头顶打量至小腹，像交卷前最后一次核对选项般一丝不苟。末了，我开口道，嗓子像被砂纸磨过般干涩：“你是多久知道的？”
“例假没有来，用验孕棒验过后发觉的。前天预约了医生去医院做了检查，确实怀孕了。”
我想起前几天一个排的战友确实问过我女友是不是近来身体欠安，自己的太太好像在医院里见过很像女友的人，不过因为不确定而未上前招呼。看来是那时候的事。我当时还并不太在意。
我用手捋了捋鼻子，汗出得很厉害。
“既然这样的话，就照你说的办吧。共同账户也好，钱存起来也好。”我说。女友从她坐的位置上站起朝我走来。我伸手揽过她，她埋下头吻住我。她的唇柔软像四月郊外的风。
晚饭后我陪着她一起在厨房收拾那些脏盘子。她眉飞色舞地同我说起肚里的孩子——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男孩的话最好有像我一样笑起来就会垂下的眼角，女友说这样的男人看起来最温柔；女孩呢，要有她那样卷曲的浅棕色头发，当然要更加有光泽更加柔顺才行。其间她还向我提起打算在家里装上保护婴孩的措施，要从宝宝在世的第一天起就开始为他或她存进将来念大学的钱。
“一定会念大学的。毕竟爸爸是个脑子很好使的人。”她用手背擦了擦溅在脸上的水珠。我没有接话，手里换过一个又一个待洗的盘子。
收拾完厨房我便先去洗了个澡。沐浴乳还有小半瓶的样子，下次去商店要记着买回来。但下次，对我来说下次不知道是多久以后。明天就得走了。不是说一句“真不巧，还要去买沐浴乳，所以晚两天再出发吧”就能解决的事。
洗完澡，我钻到床上继续读还没看完的小说。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东方快车谋杀案》。大学时就已读过多遍，但至今依旧其乐无穷。女友不理解为什么睡前会有人喜欢看同谋杀有关的书籍，那种感觉就像临睡前放进一个来路不明的杀人犯藏在窗帘后面一样。我无法解释，每当她问起我只能笑笑。许多事情都是没有理由的，尽管它看起来总有一个相配的说法。
“像这样的书以后还是少读一些吧。我们可以去旧书店买一些童话书回来，以后念给小朋友听。”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进来：“可以的话，是不是也该打算向军队提交住房申请了？堡垒里的住房条件不论怎样都优于这里吧。虽然上学以后学校还是希望能在社区里选择。”
“还有孩子的名字问题。如果现在不想好的话，以后不免会出现许多争端的。依我说，不如这样好了，”她跪坐到床上，毛巾取下来拿在手中：“男孩的话，就叫文森特，女孩嘛，就叫艾丽莎，你觉得怎么样？你也可以说说看，名字的话。还是说想有个老派的名字，例如，德鲁二世或者塞尔维亚二世？”女友叫塞尔维亚，塞尔维亚·斯通布里奇。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赛维，”我唤着她名字的简称，她停下来，不解地看着我，心中似乎对我音调中闷闷不乐的部分充满疑惑。
“把孩子拿掉吧。”我合上手中的书。女友的眉头收紧起来，在额上刻下深深的印子。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毕竟见识过盖着国旗出殡的棺材。这么说或许对烈士遗属多少不地道，但着实庆幸不是自己躺在那里。要去的地方是战场。是无法做出任何承诺的地方。是就算回来以后也许需要接受心理辅导、吃安眠药才能入睡的地方。不能把所有责任与养育的义务都交由你承担。不能让你支吾着却答不出孩子关于父亲归期的问题。无法接受归来时躲在你身后待我如陌生人般害羞的眼神。是这么想来着。想了很多，脑中想法几乎如罐中砂糖般高高耸起混乱不堪。但说不出口，话语像入口即化的奶油般轻而易举地吞入腹中。
“总之，还不到时候。共同账户什么的没有问题。钱尽可存在一起。但小孩的事，或许能等到这次回来再说？”我转头望向她。她从床上跳下，摔门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