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日语还能记得。”直树开口道。我的思绪又回到了现在。此刻正坐在小矮桌边。
“也经历过十分混乱的时期。脑袋里叽里咕噜混着的语法简直像把水果店里所有水果一股脑儿扔进了榨汁机。那时高中还教授法语来着。不过上大学以后便安稳下来,又在东亚研究课上得到练习的机会。”
“先前浩矢还为此苦恼了一段时间。”看着再次进来的浩矢,直树说道。浩矢走到我身边,坐下后伸出手来扯了扯我的脸颊。
“喂,大哥,我说这家伙还真是变了不少,长相的话。虽然体格还是又瘦又小的样子。明明现在能吞下那么大块的肉,炒面面包里的。”他收回手,立在膝头上支着身子看着我:“这么多年好歹也送张照片回来啊!就你离开时那小鬼的样子,真没法想象以后会按什么计划长大。每次来信都只告诉我们地址变更可真是冷淡哟,阿拓!”
也许是旅途劳顿的关系,脑中竟对告知地址变更一事毫无印象。募地想起医生曾提过病情加深给脑部功能带来的影响,应该是这样没错。长途跋涉来到这里。没吃任何一粒缓解症状的药丸,没打算治疗。回到奈良仅仅是一群海鸥这么说过,无处可去时先抵达到可以思考下一步的地方。
或许从这里离开这个世界也不错。心里多少这么想着。为在直树和浩矢面前隐瞒着这事而心脏扑扑跳动。
“像阿拓这样寄居于别人的屋檐下的生活想必十分不易。即使没有来信,只要知道尚且好好存在于世界某处便是了。”直树笑着说。
“可真是个不体贴的家伙!”浩矢捏起了拳头,开玩笑似地捶在我的手臂上:“大哥就算在比利时的时候也从没耽误过往家里汇报信息的哟!”
“对此倒有耳闻。也曾收到过直哥从根特寄来的明信片。是在根特念的大学吧?”我说。
“作为学校交换生去的。在那里念了两年书,毕业后搬到了布鲁日。在那里帮市里的话剧团做舞台设计来着。”直树说。
“而且还遇到了一个比巫婆还坏的女人!后来竟然还结了婚!两个小孩倒是比巫婆机灵可爱得多。”浩矢嘲讽地说。
“不过已经离婚了。”直树的眼神似在叹气:“不论怎样也不能那样说人家的,浩矢。再怎么说也是大辅和未来的妈妈。被听见可不好。”
“不正是因为这个巫婆的缘故大哥才从比利时回来的吗?!放心好了,未来刚才已经带她上楼睡觉了。大辅嘛,”浩矢看了眼挂钟,指针已临近十点:“这个臭小子!也该回来了才是!”
“说到离婚的事,直哥——”我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带出这个话题。尽管自刚进门起他们二人就竭尽全力地待我亲切有加,似乎想将我同他们的现在同过去的空白里结上连接的绳索。无奈无论怎么选择,以现在的时间编织出的绳索,即使长度足够,花纹与粗细都不再匹配。
但恰在尴尬的此时,起居室的纸门被人拉开了。
一个身材结实,但并不太高的穿着高中夏季男生制服的少年的头探了进来。他的头发略微长了些,眼前的刘海已经到达眼睫毛的位置。头发已认真梳理——想这么说来着——但它们中依然有昨晚不规则的睡姿导致的顽固翘起的一小撮。五官倒是打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像是某个漫画里主人公身边长相好看的配角人物。
“回来啦,大辅。”直树同他打招呼,他点了下头算是应答。
“肚子饿的话还有晚餐剩下的咖喱,热一热就能吃。”浩矢欲站起身。但被唤作大辅的少年拒绝了。
少年摇着头:“在便利店买过盒饭吃了。”简短的例行汇报,仿佛有着多说一个字体内气息就会泄露一点,最终变成一张栩栩如生的人皮般的顾虑。
“这是从美国回来的拓也叔叔。”直树以目光示意他。他转过头看向我,停顿了几秒,微微鞠了个躬算作招呼。
“我先上楼了。”他再度开口。语气平淡像风和日丽的无人海域。
“明天爷爷的葬礼。已经替你和未来同学校请假。一天不去,没问题吧?”直树问道。大辅没有答话,背影消失在室内走廊的那侧纸门后。不一会儿便听见脚步声蹍过室内楼梯的嘎吱声。
“总之就是这样了。”直树叹了口气,继而转向我的方向:“想必今天已经很累了吧,阿拓?没关系的,尽管去睡觉好了。守夜的事由我和浩矢来做就好。”
“来的路上已经睡了不少。一晚上的话我想没问题。”我端正了下坐姿。
“小鬼必须要保持充足的睡眠哟。”浩矢说:“喂,阿拓,大哥怎么说,就怎么做好了。”
我已经不是小鬼了。这句话就在开口前刹住脚停了下来。像是突然遇到红灯的踩着全速油门的车。
“并不是很要紧的事。”直树说:“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他看了一眼摆放继父和母亲们灵位的地方。
“守夜也是,明天的告别式也是。总的来说根本没有人会参加。除了我们就只有一个来帮忙念经的寺里的先生。”浩矢用小指刮了刮鼻子:“这样的人,就算要纪念什么的话也只会想起不好的东西吧。说不定还会再度招来不幸。”
我咽了口唾沫。直树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屋里安静如有人从屋顶将整个房间灌满了水。我口里含着一大团干燥的空气。眼前的直树和浩矢在水波扭曲的折射中竟逐渐缩小。不是小到用显微镜才能看到的地步。但身高明显减少了。直树所用的支架也被木制的球棒替代。分房间的地面像被人用擀面杖擀过的巨大面皮般不断延伸,榻榻米的颜色呈现出被年岁压皱的陈旧感。
这是幼时老宅的起居室。四周的纸门都被压实得拉好。其间缝隙也被人用胶纸仔细贴上。念高中的直树跪在我的面前用手挡住我的嘴巴。浩矢背贴着纸门,耳朵压在纸门上听着屋外的动静。手里还握着一支球棒。
“阿拓,现在可不是大吵大闹的时候喔。”浩矢像是用手箍住喉咙般低声讲话。
“不是常有这样的情况吗?打游戏打到最后一关的时候。前面就是浑身长刺的大魔王了。这时候阿拓应该怎么做?”直树柔声问道。
“吸一口气。嗯,然后,然后再吐出来。把手的位置放好。不能发抖。不能出声音,出声音会被魔王听见。要沉着,要镇静。不要像普通小孩一样乱叫。就算乱叫也叫不出必杀技的。”这些是平时打游戏时浩矢教我的。
“现在外面就有很多长刺的大魔王在等着阿拓。那么阿拓,要沉着。”直树直起身子从地上站起,走到了浩矢的身边去。
那是母亲消失在鸟羽海边不久之后的事。其实早在母亲消失之前继父已经常常连续性地不回家来。他在外面又有了新的女人。他坐车到京都,和新的女人住旅店,偶尔吃煎得正好的丁骨牛排,在居酒屋一起喝酒直到打烊,赛程日的时候去赛马场赌马。这是我同浩矢亲眼所见的。如还不能保证其真实性,那么也同时听到、嗅到、感觉到这个男人的身体内部正在经历的腐烂。
本来是因为念及直树一个人为照顾我和浩矢太过劳累而在我和浩矢之间生出的去找回继父的愿望。但是当浩矢牵着我的手从正午到傍晚悄悄尾随继父后变得越发用力,他一句话也没说同我搭上了返程的巴士。
那天浩矢同我都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色背心和黑色短裤。浩矢剃了一个和尚头,我的身高刚超出他的腰间一点。从那以后我们再没提过想找回继父的话。倒是浩矢变得勤快了许多,早晨还会提前起床同帮忙水果店搬运完货物的直树一道准备三人份的早餐。
老实说,继父不在的日子倒是十分自在。没有人逼迫我在寒冬里穿着短裤绕着家门口的泥土路跑过一圈又一圈。我记得每每跑到其中一个供奉着的地藏菩萨石像的拐角处时心里都会默默祈祷。不是祈祷天气恶劣到不能跑步的情况。因为不论情况如何恶化继父都不会让我停止跑步。因为当我小学一年级时第一次拿回满分的拼写作业,并满心欢喜想得到他表扬时他便说过——“念书好的孩子已经有直树了。这样就足够了。不需要再有第二个相同的人。如果想有所作为的话——无所作为的人,也就是说没有用的人,是无法在这个家里存在下去的——那就拼命磨练意志,然后找出自己的有用之道吧。如此弱小之人恐怕日后还将给我招来不祥之事。”
从此以后,无论是怎样残酷的天气和温度,他都将我从温暖的室内赶出,只穿着背心短裤,绕着凹凸不平的小路咬着牙做他所谓的修行。那时便对地藏菩萨许下愿望。拜托让母亲找到父亲——来到白石家后母亲才断断续续告诉我原本来到奈良的真正目的,尽管不是十分明白母亲的心意,却隐约觉得所谓亲生父亲便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关键——虽然舍不得直树和浩矢,但想搬出这里。小一点的屋子也无所谓,没有那么多玩耍的地方也行,总之想要离开这里。
地藏菩萨却从没显过灵。倒是继父从大宅里离开了。但是当他再一次回来的时候——是他,而不是我——为白石家带来了厄运。他像开春季节里迟来的暴风雪一般将家中萌发的生机彻底冻僵。我还记得他同直树争夺我的学费时的事情。不论直树怎么坚持,他也执意要将直树打工攒起的那笔钱全数拿走。
“儿子拿钱孝顺老子有什么不对?”他大声嚷嚷着夺过直树手中的信封,吐着唾沫清点起里面薄薄的一叠钞票:“老子在你们身上花了那么多钱,就算是现在仅仅收回利息,这一点也完全不够。”说完他就揣着钱离开了。直树揉着被他握红的手腕,转头对着纸门后偷听的我无奈地笑了笑,一边笑眼泪一边掉了下来。
后来他还回来过一次。但在母亲消失之后,他每次回家都比上次更疲惫、落拓一点。再也没有初见时虽严厉至极却精气神十足、体态均匀的样子。像是被过度浇水的植物般变得枯黄而没有生机。
有什么在蚕食他的生命。我想。是什么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正以极快地速度从体内啃咬出来。他的身躯瘦得如虫蛀的枯木,脸上原本的红晕已褪成放得过久的纸片般焦黄的颜色。仿佛轻轻一碰便会整个利落地脆掉。双眼里的光似乎被人用黑墨水涂得严严实实。头发纠缠在一块儿,长得几乎遮住了眼睛。下巴上满是看起来油腻腻、脏乎乎的长短不一的胡茬。嘴皮大块地上翻,像缺水的鱼般从嘴唇上翘起,即将脱落。嘴里还能闻到浓浓的酒气。正是这样的姿态,他又回到家里来找直树要钱。
但这次浩矢在家。他举着球棒将他近乎从家中打出。球棒每落地一次都离继父所站位置偏差不过几厘米。浩矢似乎是真的动了杀心般近乎疯狂地挥舞着球棒。仿佛站在眼前的不是曾与他共同生活过的父亲,而仅仅不过是偶然路过的老鼠。继父见事态不妙,跌跌撞撞从大门跑了出去。
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回来。可是追讨债务的人却陆陆续续,像是替代他的存在般出现在这所宅子外面。他因为赌马欠下了巨额的赌债,听那些来讨债的人说。他们狠命地擂着门,仿佛一群狼隔着围起来的木桩对着圈内的羊肆意叫嚣。我们去上学时还能在屋外的门上看见贴着的无数张用毛笔写的“欠债换钱”几个丑陋的大字的纸条。
也被讨债的人骚扰过。后来浩矢就带着球棒上学放学了。最后这件事终于被担心的邻居——因为住家隔得太远,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发现事态的严重——报告了警察,警察来了以后把我们三个从那个家里接出,直树虽然是高中生,但并未到法定成年的年纪,我们便被暂时安置到了基督教会的养育院里。
“那么,各自可有能去的地方?”这样的问题小时候也被问过一次,并不只是被狗袭击后在巴尔的摩的医院里被第一次问到:“像是能够接收你们的亲戚也好,父母的友人也好?可被做过这样的交代?或者由我们帮忙找出也没问题,花点时间罢了。但是如果没有的话,说不定会被送到不同的寄养家庭里,三个人分开。”
但不知道有能接收自己的人,三人都是。继父或母亲都没做过这样的交代。后来警方找到了直树和浩矢生母生前的娘家人——也就是久远家——他们打算接走直树和浩矢。因为对于我他们自然是没有责任养育的,连认识都谈不上的陌生人罢了。于是我便将继续留在养育院里。但实际上分别那天却出现了转机。
我坐在阅览室里抱着一本读了一半的童话书,虽然不是故意的,但隐约能听见外面传来大人们同直树和浩矢的对话。听不太明白他们说着什么。几乎是直树在说话,作为孩子这方。浩矢开口就是怒气冲冲的喊叫,几次都被直树打断。
争论大概持续了几十分钟。最后传来有人在穿鞋子的声音。脚步越来越远。我想他们终于是走了。目光重新回到童话书上,书中地藏菩萨排成队消失在下雪的夜晚。我关上书,扭过头去看养育院的院子,心想着说不定还能看见直树他们。但一个人也没有。正值午后,孩子们都在进行午休,没有人在室外活动,就连园丁今天也难得的没有出来侍弄花草。看来是迫不及待离开的。好像害怕着哪怕走得慢了一步也会被拉扯回这里吞噬掉。
这时门开了。直树带着浩矢走了进来。浩矢的脸还红红的,怒气还未就此蒸发。
“明明白白告诉他们了。不想离开这里。想三个人待在一起。”直树对着我温柔地笑着:“反正我也快要高中毕业,毕业后就去找个工作,到时候也能养活你们两个。再忍耐一段时间就好。”他伸出手放在我的头顶。能感觉到头发从他指间滑过。
可是事情并没有因此结束。警方在不久后找到了我在美国阿拉斯加州的安克雷奇市以北小镇的姨父一家。听说姨父是在安克雷奇市的大学里做研究,是动物学还是什么的不清楚。姨父和姨母表示愿意将我接到美国去。
“我哪儿也不去。美国也好,不美的国也好。就留在这里。”临睡前,我对着给我念故事的直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