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后日子又相安无事过了大概一周之久。一周以后的星期三下午——正是处于这样尴尬的时间,不论离一周的开始或结束都隔着相当距离,毫无新鲜感的一天,小学那天只有半天课——一个头发花白却精神十足的陌生老人将我从养育院里接走了。
接走我的陌生老人同养育院的嬷嬷说是带我出去游玩,晚饭后就送回来,嬷嬷们便放心将我交给了这个人。直树和浩矢还在学校。要到下午四点才会回来。浩矢可能还要晚点,听说有棒球社的社团活动。
“是叫拓也对吗?他给你取的这个名字?”老人牵着我的手,手掌间的纹路像是被刀刻出来般粗糙。
“嗯。”
“那么,拓也,就直接开始说好了,不是习惯绕着圈子走路或说话的人,不论到哪里都喜欢最短的距离、最短的时间。尽管你年龄尚小,但这样说可明白?”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的面容在一片化开的淡色阳光里模糊如水中的倒影。
“拓也君,请到美国去吧。听说已经找到那边的亲人了不是吗?到那边去,据我所知,不论教育还是各项福利,都比在这里不知道好了多少倍,毕竟必须清楚知道,如果要让直树来养育你们,不可能过上同美国一样的生活。会不幸很多也不一定。没办法吃饱肚子的时候会有,没办法在冬季里取暖的时候也会有。或许将来还会没办法上学。这样也不要紧吗?他作为一个高中毕业生,能赚到多少钱呢?这些钱能好好把你们养育成人吗?”他问道。
“况且,老实说,拓也君,这么说或许很自私——但这世界上没有不自私的人——你已经成为直树和浩矢的负担了,不是吗?先不论浩矢怎样,单就直树那孩子——听说已经放弃考学了,现在连补习班也不再去上——若要论真实实力,我相信那孩子一定能考上数一数二的大学。奖学金能争取到也不一定。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是现在因为你的关系,他竟然决定要放弃考学而去找什么工作来做。”
“拓也君一定不明白这样的心情,但对于我们来说,这就像拿玉石去换稻草般不可理喻。自然他们是喜爱拓也君的,我想一起生活的话也是真心实意的,但更是因为这样,拓也君不也应该为他们的将来有所考虑吗?倘若拓也君能离开日本到美国去,那么他们自然没有理由再留在养育院里。这样回到我们久远家来,不论是名牌大学还是私立高中我们都能想办法为他们实现,这一点,同拓也君在一起是绝对做不到的。说不定会沦落到街市上捡瓶子也不一定,单单几个小鬼为了生活的话。你愿意这样吗?看着自己的哥哥们为了自己孤苦伶仃、穷困潦倒,也许到了以后他们会怪你也不一定——就是因为你,当初才选择了这样的生活。”
“所以啊,拓也君,这么说或许很残酷——我们也不是十分希望将你们分开——但对于你,老实说,我们无力再负担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孩,所以请你来做出选择,离开他们,到美国去吧。”路已经走出很长一段,老人为我买来的冰激凌在手中不知不觉地融化在早秋未退去的炎热里。
“我要到美国去。”我对直树这么说,那天同老人从外面回来以后便这样决定了——尽管不是特别懂他话中的个别意思,但明白如果留在直树和浩矢身边便会为他们招来不幸:“想去来着。听说有最新款的电子游戏。每天还能吃上汉堡。床单被套的样式也能自己决定。所以我已经决定了,同姨妈也联系过,姨妈十月开始的时候到日本来。”
“明白了。”直树没有反驳,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不论阿拓怎么做都没有关系。只要阿拓觉得好,那便是好。”
分别时直树蹲下来整理我皱巴巴的像被人捏在手中的纸团般不整洁的衣服。他一如既往地对我笑着,用手牵起我嘴角的弧度,对我说无论怎样都要保持这样的笑容——能感受到,这是同继父强制性的命令不一样的。浩矢把他的旧望远镜送给了我——尽管还在生气我做的决定,但依然送给了我礼物——挂在我的脖子上。然后他转过身再不看我一眼。走的时候,尽管背对着他,我依然感觉到他的手一直举着,不知在脸上抹着什么。
从奈良带走的行李中除了浩矢送我的望远镜和以前直树作为生日礼物存钱为我买的掌上游戏机以外,仅仅有几件夏季的衣服。当然,到了那边以后发现完全穿不上。到现在我才发觉,那次离开时所带走的行李竟同这次再度回来时所带来的行李一样的稀少。
我走后不久,听说他们也被久远家的人从养育院里接了出去。直树果真考取了著名的国立大学,并作为交换生离开日本去了比利时。就连浩矢,也因为进到有名的私立高中而幸运地进入了一所以体育闻名的私立大学。
这么看来,似乎老人的推测都是对的。我感觉嗓子里像长出倒刺般刺刺痒痒的,想要咳嗽时疼痛感便从中生出。
“今天就到这里好了。尽管还想知道更多阿拓的事情,不过等过了明天的仪式再慢慢说来也不错。”眼前一切又恢复到现在的样子,直树仰头看着墙上的挂钟,支架靠在一旁。
“喂,阿拓,你跟我睡一个房间,没问题吧?”浩矢从地上站起,拉开了佛龛旁边的纸门。老实说,我也确实感觉到疲惫正一股一股如同涨潮时的海浪般涌来,便站起身,随浩矢进到纸门内。关门时看见直树对着我的方向微笑着点了点头。
房间不大,仅仅放着一张铺着海蓝色床单的单人床,床靠房间右侧;一个两层高的矮书架,书架紧邻着床,左边一半是分层的架子,右边一半做成了大抽屉的样式,(上面堆着一个半旧的老式立体声音响,一个玻璃架子,架子有三层,上面摆着模型和鬼怪面具,还有随身听的耳机及一个电子闹钟),分层架子上三三两两排着一些杂志和书籍,书籍多以漫画为主;一张木制的工作台一样的书桌,桌子靠着左边的墙壁,桌上一盏黄色的关节可以折叠的台灯,一台合上的白色索尼笔记本电脑和几张零散的便利店发票及信用卡。
“如果还是不习惯睡地上的话,床让给你睡也没问题。”浩矢蹲下身,从书架右侧的抽屉中扯出一床崭新的被褥。
“我睡地上就好。没关系的。”
“那真是求之不得。”他露出狡黠的笑容:“这就把床褥给你铺好。都是新崭崭的,就怕家中突然来了客人。”
“浩哥是多久搬回奈良的呢?”闲着没事,我打量着书架上的玻璃架摆放的模型:“记得当时是同外祖父一起回到了大阪吧?”
“嗯,大学也是在那里上的。毕业后就去给有钱人家的小少爷们做私人教练去了,就是挥挥棒,接接球什么的。后来大哥从比利时带着两个小鬼回来了。他也不好找工作——你也看到了,也不是同情心能解决的问题——虽然我也换了更来钱的事情做,但是要养活这么一大口人可真是不容易,啧啧,真是的。所以当朋友拜托照看在奈良的房子时——也就半年前的样子——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没有房租费——顶多注意不要弄坏东西,保持卫生——物价也要低许多。工作还在大阪,不过像先前说的,也就偶尔前去报道一下,做事情留在奈良就行。”
“直哥他——”
“——遇上伦敦的地铁爆炸事故了。准确来说的话。这事情可知道?记得是2005年7月的时候。他跟我说因为工作关系要到大英博物馆见某个人,结果正好遇到了爆炸案。也不是什么不小心被波及到的——当时如果要躲也能躲掉,至少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你也知道,大哥他那烂好人的脾气,跑去充什么英雄救了一个小孩子,结果自己就被打到头了。”浩矢坐在铺好的被褥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眉头拧成一团:“这完全是给那个烂女人找个借口把他给甩了嘛。而且还把孩子全部扔给他。那女人性格真是恶劣到极致。”
“是大辅和未来的妈妈吗?”
“那种女人怎么配‘母亲’这个称号?”浩矢从地上站起来:“铺好了。你先睡吧。我和大哥就在外面。”
“那么麻烦你们了。”我让过浩矢,看他打开纸门走了出去。房间没有窗户,但凉悠悠的夜色正重重地落在我的身子上,沉得让人站不起来。我拉灭头顶的灯,呈大字型地倒在铺好的被褥上。旁边放着叠好的米黄色的薄型珊瑚绒毯,我伸手抓过,将它盖在身上。
纸门缝隙中有隐隐的灯光透过。细微如风景画中画家不经意用笔刷抹过的一缕淡墨。能够听见电视声音被人为调制最低时的不明所以的嗡嗡声,像周末清晨早起之人的脚步声般让人在半梦半醒中恍恍惚惚。
奈良夏季的夜晚仍带着些许凉意,如晃过傍晚风铃的微风般细小。我不知不觉裹紧了身上的珊瑚绒毯,仿佛身上生出无端的皮毛抵御着未明方向的寒意。白熊在这一刻完完全全填充进我的躯体。它没有开口说话,仿佛傍晚时已耗尽它几日的气力般,只是懒懒地透过我的四肢伸展着它庞大的躯体。
正是在此时我感觉到由阿拉斯加以北的北极冰原涌动而来的寒冷空气。它将屋内封锁得严严实实,如砌合于红砖间的水泥般严丝合缝。白熊厚实的皮毛同珊瑚毯一道让我维持着温暖的体温。
嘎吱。嘎吱。嘎吱。
透过白熊的眼睛我看见8岁的自己站在安克雷奇市以北小镇中的某座两层楼的木制房屋内。两旁走道的墙壁上挂着许多幅一家三口一起或单独的照片。是姨母、姨父和他们十三岁的儿子项千帆。姨母在领养我的时候就把名字又一次改回了母亲曾我取的中国名字。她说或许这样作为家人能够更好地开始新的生活。
她在意我身体里流淌的母亲的血。她在意我同她本是同族同根的血。她不希望领回一个莫名其妙的日本小孩,就像她一开始就不赞同母亲自作主张的轻率决定。一直到她见到我时她都无法释怀。为什么会生下我?为什么会到日本?她百思不得其解。
母亲这种自幼而来的任意而为的执拗性格在她看来是叛逆的。而后竟还未婚便同某个不甚了解的男人发生了关系并产下一子更是让人难以忍受。毕竟她是十分传统的中国女人,即便丈夫因为事业要她同儿子随他一道举家迁往同故乡隔着汪洋的另一个国度的寒冷萧瑟的小镇她也没有二话。幼时便被教导女儿家的道德修养,教给针线活及洗米淘菜的本事,稍稍长大便帮助大人料理家事、照顾年幼的妹妹(也就是我的母亲),而后虽考取大学但从未正式工作过。少女时期做过最过分的事当属未经对方许可翻过自家院墙到隔壁去捡被风吹过去的床单。还有坐在窗户边上同隔壁小孩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嘴。一到了适婚年龄便被外祖母介绍给门当户对的一个当时被传颇有前途的大学讲师——也是我现在的姨父——过上了相夫教子的传统而平淡的生活。
“依然很难接受,对于我来说,这种事的话。但这一切都再没有关系。”她接过我手中小小的行李包放进出租车的后座,然后用中文这么说着:“我爱你的母亲,所以无论我多么不理解——不论是她为了一个抛弃她的男人来到日本还是生下他的孩子——现在,在她已经不在了的现在,我会将你好好养大成人。我想她是这么希望的。我曾与她血脉相连,现在你的身体里也有着我们项家的血统,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你是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倘若我再不愿接纳你,恐怕你再无容身之处。”我很努力地在听,但已失去理解其中某些词句的能力。
然后她便顺理成章地将我带进了等候在养育院外的出租车里。然后便更加顺理成章地让我搭上了去往语言不通的国度的飞机。当航班抵达安克雷奇国际机场时,我透过小窗望到窗外天空里绵卷磅礴的黑色云层,一片白色的建筑物在云下如巨大三明治里的冷盘肉。我无端地打了个趔趄,尽管机舱内的温度经过细心调控仍在人体舒适的范围内。
下飞机后她将自己穿着的铅灰色薄毛衣外套披在我的身上。尽管是夏季,安克雷奇市依旧如深秋即将来临般大肆地释放出冷气。我缩在夹克中,两手把着夹克的双边,将夹克拉拢在胸前。姨母麻利地取过行李。然后带我走出候机大厅。走出机场。找到她停放好的汽车,是1974年的那一款福特野马跑车。深灰色的外壳缺了如今流线型轿车的顺畅感,但极为适合那个适合阿拉斯加小镇的风情。姨母把我的小包如扔进日本出租车的后座一般扔进了福特车的后座。我被叫到了副驾驶的位置坐好。
“姨父和你千帆哥在家等着呢。回家就能吃饭。”旅途的疲惫潜进她的身躯,她打了个呵欠关上了驾驶位的车门。
到姨母家已经是三个多小时以后。早已过了中午。打开家门的姨父脸上挂着浅浅的不耐烦。但碍于今天是我成为这个家的新成员的第一天而没有发作。我的表哥项千帆戴着一顶样式奇怪的红色鸭舌帽在走廊里匆匆看了我一眼便回到自己房间没有再出来。姨母为我热了午餐剩下的炖牛肉和土豆泥,从冰箱里翻出几片冰凉凉的切片面包,去掉面包皮后放进了干净的陶瓷盘子里。
吃饭间姨父也同表哥般把自己关进了自己的书房,整个屋子里静得能听见面包纤维在我口中被咀嚼的声音。我近乎绝望地将口中面包整口吞下,试图与这格格不入的声响划清界限。
姨母本来是想同我家常般聊上几句。可是因为中文已经生疏——或许听得懂,但已不知如何作答,毕竟母亲在世时为了谨遵继父定下的家规尽可能用不熟练的日语与我对话,虽然偶尔也讲中文,但中文已成为常日难以企及的奢侈品。所以尽管我真的十分用心地听着姨母讲话,并且也在每句听懂的话后回以她笑容。但无奈笑容太浅太淡,对于姨母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同我交流的说服力。她便又自作主张地停止了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