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四面八方响起,我判断不出远近也不知晓它们具体的大小,只是恐惧着,捂住耳朵,咬住嘴唇,紧闭眼睛,鼻翼都不敢大幅度地鼓动,生怕那东西就这么顺着脸上的孔洞进入到身体中去。我将两条腿的膝盖骨挤到我的下巴处贴拢、整个身子紧紧团在一起来防备这些未知的敌意。
但倘若仅是恐惧倒也不至于难以应付。对于我来说,来到这个家里最为无法接受的便是继父挖空心思般将我同母亲之间的联系生生掐断。于他而言,自进入这个家中那一刻起,我同母亲便是同好使的工具般别无二致。母亲便是让他能高枕无忧地在外吃喝玩乐的帮忙料理家事照顾孩子的保姆,而我同直树、浩矢一道,用他的话来说——“每个人自有每个人的用处”——是留作类似于养老保险金一般养育的存在,是被他严格掌控着、甚至监视着与外界往来的家犬。
“说到底也是看在你母亲尚有几分姿色的份上才做出这样的决定。能干的女人这世界上并不缺少。但若在闲适的平日也能作为观赏之物置于家中,或在宴客宾朋时款款于宴席其间那便更为划算。否则我断不至为一个家政妇便又多收留一只丧家之犬。”继父对我说这话时母亲并未在家。他用手牵下眉毛心正中最长最粗的那一根眉毛,面容看似随意,一席话却如同从高空之上投下的燃烧弹般警告着我倘若有半点不上心之处,倘若做出半点在他看来是为出格或多余之事,倘若忤逆于他,我便将被这高温烧灼得片甲不留。
而于这样不近人情的继父来说,先前我同母亲之间建立的一切亲昵与羁绊都是不能容忍的。或许像是某部分的世界缺乏冬季,又或某部分的世界缺乏水汽,斑马犀牛只于非洲草原上迁徙,白熊也只在冰雪间肆意而动,继父似乎也缺乏着作为正常人感知情感的那份自然而然的天赋。
譬如他不理解母亲为迁就我而省去的料理中的青葱,譬如他不明白同母亲撒娇时我挽住母亲胳膊时的举动。他不允许我被母亲搂在怀里,尽管那时我连小学都还未上。他也无法接受母亲柔声唤我中文的小名或听见我同母亲长时间眉飞色舞地谈话聊天。甚至连每晚睡前同母亲例行的互道晚安,并由母亲在我额上印上一吻的惯例也被他大声斥责,且不允许我们再有如此举动。
“这些不必要的举动便从今日起尽数收起。说到底这种事情不过是繁琐的程序,丝毫没有重复的价值。且作为成为一个男人所必须经历的修为也是为这些小情小意所不齿的。倘若逃避修行,今后必定遭遇不幸。这身上生出的锈迹无论如何都要剔除干净。”他盘腿坐在我同母亲面前,双手抱于胸前。母亲在她说话间便悄悄放开了揽住我肩膀的手。
从此以后她再未在睡前吻过我的额头。而我竟如生出怪病般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且身上无奈何不知生出怎样奇怪的病症,每到午夜时分便痛痒难忍。尽管母亲带我去医院皮肤科的医生那里检查过几次,但始终找不出病根。
自从染上这病症以后我便会在每晚两点十分准时醒来。那时窗外透进的月光打在被褥旁的闹钟上。闹钟指针分毫不差地每晚都清晰地指向两点十分。醒来后便再无睡意。我用手挠过全身各处发痒的地方。然后这痒又变作无休止的疼痛在我肌肉中四处流窜。我将被子堆起来揽在身前,就这么坐在黑暗里直直地盯视房间的大门,想象着母亲在睡梦中感受到我的痛苦——我心下始终想相信我同母亲间是有着奇妙的联系的,即使无须开口表述也能轻易得知对方的心思——然后急急忙忙来到二楼推开我的房门给我睡前的一吻。
但母亲从未来过。于是我便从乱成一团的被褥中站起身,穿着薄薄的米黄色睡衣打开房间门蹑手蹑脚地朝楼下走去。我竭尽全力不发出任何声音。倘若吵醒了继父说不定又会换来什么更糟的处罚。
我的脚板底贴着老式木屋冰凉粗糙的地板,移动中每一步似乎都经过精打细算。就这么短短的一段路通常我需要走十分钟。然后我便在母亲同继父的房前坐下。我不敢太靠近房间的正面——他们房间是以纸门做的隔断,同二楼我们的房间用的洋式房间的木门不同——于是便将自己缩成一团,像有人用双手用力揉紧的面团一样皱巴巴地待在房间侧面的角落里。
母亲和继父早已睡了。我自是不敢入内去叫醒母亲的。即使有时继父没有在家过夜也是不敢进去的。那个房间像是被继父身上所发散的某种圈定领地的无色无味的物质所笼罩,凡踏入者都将遭致厄运。且我总有感觉,如果我进去过,第二天一定会被继父发现。
我便坐在那里听着母亲睡着时均匀的呼吸声。偶尔还有翻动身体时被棉被阻碍到的摩擦声。听着听着身上的疼痛感便如潮水般又退回到海洋中心巨大的水眼中。我便在这风平浪静的时刻迷迷糊糊睡去。每每睡去时我都能听见屋内似有什么东西走动的声音。
不是老鼠,也不是什么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般见不得人的什么。这声音,老实说来,煞是奇妙。一旦这声音响起,我便从迷迷糊糊的状态瞬时切换到深沉平静的梦境里去——或许是味道的原因,每每伴着这声音的响起,我都能在空气中闻到一股令人安心的淡淡的香味——然后直到天亮才醒过来。且更为奇妙的是,每每醒来我都身在自己的房间。棉被老老实实地盖在胸口处。因为燥热而伸出的手脚也尽收入了被中。
因为太过好奇,后来有一次下楼后我便想装作睡着的样子引出那个奇特的东西来。说不定是山里好心的妖怪也不一定。在这样的老宅子中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传说。
可是那时毕竟只是个不到6岁的小孩子,心里计划着仅仅是佯装睡眠的样子,却一不小心便太过投入般实在地睡了过去。不过还好心中曾有过在等待什么的打算。就像对一个突发情形在很久前便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般,意识里已有了对此情境的预测与演练,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反应过来。
所以我在那一阵响动里竟又迷迷糊糊地半睁开了眼睛。视线不是很清楚。并且自身好像在无意识地移动着。因为地板上的木纹在变化着。墙壁转角也在交替着。再接着便感觉自身开始攀登某个向高处延伸的物体,身后之物越来越低,再转过一个拐角,身后之物便看不见了。
身下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应该是老宅通向二楼的那截有转弯的木制楼梯。此刻它正在我身下喘着粗气,仿佛下一刻便无法再承载我的体重般。
香气出现了。
果然是那股淡淡的味道。一只手——仔细看的话才发现那不是自己的手,比自己的要大,也要长——正扶着左侧的墙壁缓缓前行。这才明白不是自己在走着。是有什么人——应该是人——背负着自己在走着。我正被它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臂托起,脑袋也正半侧着趴在很舒服的什么表面上。
是山里好心的妖怪吗?我深深吸了口气,将那淡淡的气味吸进我的身体里。然后换了个更舒适的方式将头在它身上枕好,感觉它一颠一簸载着我徐徐向前,听见带有缝隙的楼梯在它脚下不安分地吱吱呀呀。
就这么做好了,去哪里都没有关系——尽管目的地每次其实都是在自己的房间——想一直就这么趴在这妖怪身上死死地睡过去,就这么安安心心地把命运托付给它也未尝不可。然而隔天早上依旧醒来。但这次却比往常提前醒来了一个小时。窗外夜色还未淡开,正浓淡不匀地四处游移。我慌慌张张披上叠好在一旁的昨夜脱下的外套推开房门,以为妖怪还在夜色中静静地站立着。
但哪里都没有妖怪。
妖怪确乎是走了。眼前只有高中生的直树抱着一床毛毯缩在我房间门口旁的地板上沉沉地睡着。脑袋微微偏向右侧。左脚从毛毯中伸出一小截,大拇指的指甲盖缺了一块。他的身上带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香味。那是他喜欢的沐浴液的味道。身上浅棕色的棉质睡衣背后还保持着被我的脑袋趴过的不自然得被压平的模样。
我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兀自思索曾经熟睡后由直树背回二楼房间的往事,纸门突然被人拉开。我一惊,用手肘撑起上身半坐着想看清开门的人。但视线焦点无论如何都无法对准,飘飘忽忽不上不下的样子。视线大半仍停留在十几年前的老宅里。一时无法快速收回,就像刚转过一个弯的山路上突然又出现急转般,怎么使劲地打方向盘都不行,只能这么横冲直撞地冲过去。
开门者不声不响地让身体的大半浸润在今晚明晰的月色中。身体四周的轮廓蒸腾出逆光时所特有的银白色线条。打开门后他并未再一步进到房间里来。他只是这么居高临下地观察着我。没错,确确实实观察着,尽管不能与他目光相接,但无疑是认认真真盯视着我的。像是打量解剖板上用图钉钉住四肢的青蛙,犹豫着该从哪里剖下这关键的第一刀,然后顺理成章地打开剩下的关节。
“你是谁?”我的嗓子干渴如层层堆叠的沙。
来人没有应答。但却进一步入到了房间以内。门在他身后悄然关上。下一秒,在我还没来得及对他突如其来的行动作出反应时,我便眼前一黑昏睡了过去。视线在最后一刻捕捉到一张茫然若失的脸庞,他眼神无光,嘴角有空洞的笑意,但眉毛却紧紧扭在一起。我的身体直直下坠,像是被人用力扔向地心深处火热的岩浆。
但翻卷的火焰并未如期出现。倒是下落过程中隐约瞥见底下某个或许是底部的地方到底映出一星半点似摇曳的鮟鱇鱼头顶触角上的灯笼的亮光。或许我是落向海里的某方也未可知。尽管尚未感受到湿冷的海水浸湿我的衣裳。当我终于缓缓停下时,我才看清我正漂浮于一座城市的顶空,翩跹如瞬息万变的浮云。
这是极夜中的安克雷奇市北部的小镇。我就在姨母家小屋的正上方,一低头便将这密不透风、犹如海底深处的景象尽收眼底。亮光便是小屋里发出来的。小镇之大却只有这一处亮着。余下的部分藏于黑暗之中,风似洋流般辗转过境。当它****过我的脚底,拂起底下小屋二层楼房间的窗帘,我便知道小屋此外的所存在的事物仍在运转,极为缓慢,但井井有条。
早晨——如若还能称之为早晨——餐椅被拉开时椅子脚摩擦地毯的声音准时响起。学校巴士毫不在意时间同明暗的不匹配般依然按照人类自己定制的作息表出现在街口的花坛雕像前。一日三餐的叫法没有改变,一天的疲劳程度也不会因为加长的黑夜而有所减少。倒不如说这份虚假的黑夜极大地增加了人们萎靡的自信——因为失去了银河系里最大的光源后再无担心不可告人的秘密会大白于天光,至少时间长到足够逃脱某种制裁。
一切如史前社会般的无序早早潜伏于尚且维持的规章之下,母亲正是在此种状态下频频造访我在小镇的家。兴许是我,或她,打心眼里相信这片自然赋予的黑暗与海底某处真有甬道相连。她就是这样被带来的。
我突然感到一阵悲哀。孩童时期的我在底下的小屋中贴着玻璃朝外观望。那个时候想象中的母亲便在我观望的窗前无休无止地注视着我和表哥的房间。她夜夜都来。夜夜站在紧闭的窗前无声无语。我想即便她能发出声音也定是同这圆润光滑的夜色极不协调的。她已经在龙宫城中住得太久,久到同清早便化为泡沫的的小美人鱼一样失去了人类的音域。
但或许站在窗口的她也是有诉求的。期望用她干瘪如龟裂大地般的声音补齐我童年时欠下的睡前故事。所以一路顺流而上来到极北的此处,耐住冬日暗无天光的寂寞来与我重逢。
“妈妈,我还是没有办法睡着。即使已经非常努力,也并非想以年纪尚小作为离不开你的借口。但不是不找借口通过努力就能实现的事。不是捏着鼻子喝牛奶,咬着牙齿在冬日清晨穿着短裤跑步那样的事。凭自己的努力已经无能为力了。”那是从老宅的二楼一个人鼓起勇气、蹑手蹑脚摸黑下来时我想对母亲说的话。想拉开她与继父的房间门不管不顾地扑入她的怀中。但我却忍住了。忍耐是凭努力能做的事。
正如此时窗外的母亲。忍耐着被幼时的我拒之于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