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拓下午想做什么的话尽管去做好了。不用在意我的。”回过神来,直树正对我说话。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尽管听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到现在的时刻。已然被冰层围裹起来的养父母的声音还在耳朵里边四处碰撞。尾音被长长吊起。脑袋上的麻布口袋被人揭开了。刚刚明明还存在的、如地理图册上山峦等高线图般绵密交织的养父母的表情不见了。
“倒是要振作起来啊。再这么下去,可就不好办了。阿拓。”白熊懒洋洋的声音彻底卷走了残留的余韵:“不要把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地塞到我这里来。即使是封冻已久的冰原,搞不好也会融化消失了。”
“而我一旦失去立足之地的话。”
“而你一旦失去立足之地的话。”我在心中默念:“那么我也会随你一同消失。”
“那么,下午我就出去稍微转转好了。”我用力拉开嘴角的弧度,似乎有什么高兴的念头在脑中刚刚被提出:“也想试试新买的鞋子。”
“这便是了。”白熊从鼻子里呼出一大口白气:“这便是你需要做的事情。且同是必须做好的事情。”
但没有明确想要前往的地方。或者说想要前往的地方凭借现今的交通手段也无法抵达。既不是开通列车或巴士的所在,也不存在有什么充满趣味或风情的小路可以走到的。不是因为“不想要走路”或“太耗费时间”而去不了的地方。脚下这条不宽不窄的街道即使暗地里将身子探进海洋、绕过草原、又匍匐过比利牛斯山脉,经过地球一周都无法牵引我心中的期待。
我埋头看看自己身着的这件暗红色的短袖衫。领口处已经开始出现线头松垮的迹象。周围有下午没课的小学生三三两两打闹的身影。他们迎面朝我走来时我便停下,侧开身子让他们率先通过。他们走过时我还会转过头继续注视他们的背影。那小小的背影或许也曾赋着在幼时仍居住在这里的我的后背上。或许我也曾被人这样注视过。那时心中深觉无理的行为现在看来倒不如说是同情。“怎么就变成这样的大人了?”回过头去,就这么问那个打量自己的人好了。但没有人在。我闭上眼睛,感觉午后灼热的阳光间隔着树荫却仍然咄咄逼人的压迫感。
那个注视着幼年的我的身影。那个被幼年的我想为无理又傲慢的大人。就是来自现在的自己也不一定。我确认自己想法般认真地点点头。当我从巴尔的摩来到这里的时候,那些曾在某个垃圾集装箱上同我打招呼的海鸥们便已经秘密地将不为人知的通道从太平洋的那侧带到了奈良。而通过渡桥的我便被赏赐了这样的——能够同过去短暂相接——的能力。
“但不是在这里。”白熊似乎已经补足失去的睡眠变得活跃起来。
“当然不是在这里。”我睁开眼。
“是青蛙与稻田更为繁多的地方。夏天的水清亮如通透的棱镜。”我想起幼年时居住的那片区域。
“阿拓,怎么也无法说出口,像这样的话。但是,你或许在没有知觉的某个时间里遗漏了什么东西。如同现在般,因为光线太过明亮而无法揣度出其后所蕴藏的现实。原以为安稳无比的道路上其实早已裂开大口。但你就这么直直地走过去,摔个头破血流也未可知。”
“但身后也是阳光明媚的世界。我是说,即使想要就这么回过头去,就这么回到出发的位置也不可能了,不是吗?或许阳光更为强烈也不一定。总之是——按照白熊你的说法——无法认清有无危险的境地。倒不如这么继续向前。如果有什么需要我承受的现实,那就尽管出现好了。不管怎样,总有一天也会遇见的吧。”
“现实是不会出现的,阿拓。你能体味、能感受、甚至被现实伤害,但你永远把握不了现实存在的意义。真正的现实只存在于创造你的人手中。就像我的现实是攥紧在你手心里一样。”
“你为什么创造了我,阿拓?”白熊声音低沉,似从胸腔中震动出这几个音节。
“我——”话还没有说完。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撞到了我的身上。我低下头,这才注意到刚刚分神同白熊说话时没有看到对面走来的这个小学生。他被我一撞便坐到了地上,黑色的短裤上沾染了一块碍眼的污渍。
“你没事吧?”我赶紧伸出手想将他拉起。他却只是抬着头毫无表情地盯着我,既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
“对不起,刚刚没有注意到你。”我有些尴尬地继续将手伸在空气中。他依然没有接过我好意的意思。我像是博物馆中被雕塑家无意中雕刻成奇怪形状的雕塑般僵立在那儿。
“快把手伸过来”——心中发出对小孩子难以置信的恶狠狠的语气。但小男孩并没有听到我心里的声音。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用右手掸了掸裤子和衣服上的灰。左手依旧拉着书包的肩带,竖笛歪歪斜斜地从书包的侧袋里扭着头看着这一切。依旧一言不发,小男孩朝着同我相反的方向走去。
没有人与他同行。不似其他小孩般尽情享用着入夏以来甘美的好天气。我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的大辅。或许就是同这个小男孩一般,无言地顺着起伏如波浪般的街道一步一步朝家走去。每一步里都饱含着今天没有在学校里对同学说出的话——“请让我也加入你们吧”、“我会是个很好的守门员”、“那个卡通片的模型我也有喔“——每一步都从幽深的地底传来反射的弧音。而这脚步随着离家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轻。背负起来的孤独似乎会在抵达家门口的一霎那像鼓胀的气球突然松开的吹气口般全部蒸发殆尽,然后换上怎样都无所谓的、不能让父母察觉并担心的轻松脸孔回到家中。
好像多少能明白这是何等的孤独了。
我收回尾随着小男孩的目光,下意识地用手将刚才被撞到的地方的衣服拉得服服帖帖。或许阳光确实过于刺眼。我顺着此刻躲藏的树荫往上看去。目光连贯如转动自如的高分辨率摄影机。但无意将焦聚在任何地方,不过顺着树木表皮凹凸不平的褶皱拔节向上。偶然间透过繁茂枝叶落入暗处的阳光竟如穿透过我的身体般,保持投射角度的原样脚尖轻点于夏日滚烫的地面。蝉鸣声像黑胶唱片面盘上一圈一圈均衡荡开的纹路,演奏着节奏统一却意义不明的小调。
汗水由脖颈顺延背脊的弧线在衣服中滑下。风声或许已同我在机场丢失的行李一道被寄放到了某个黑黑小小的密闭锁柜里。但没有人去认领它。我继续迈开脚步走在湿漉漉、黏糊糊的小街道上。沿着地面在远处一颗看似已垂垂老矣的枯木处缝合的白线走着。近乎于有些小心翼翼地将脚步匹配上比脚底略窄的白色线条。
会从这里摔下去,摔到白熊所说的不为人知的时刻裂开的大坑里去也说不定,我想。所以必须严格地按照已经有人给我画出的这不合理的路线前进。具体会通到哪里,或许就这么时时刻刻的一点一点延长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能走到哪里,它便朝着哪里比我所行之路探出一小段线头来。但也或许会在某个红绿灯街口就这么戛然而止。便试着走走看好了。在春季的最后一次降温中活下来的灰色小虫子飞向我汗涔涔的额头。
头顶的电线与灯饰不知不觉间聚拢到了一处。不知是从多久开始的。或许离开家门时它们便已协商好以怎样的路线从四面八方赶来。现在我抬起头已经能看见他们初具规模的操持起夏季傍晚的聚会。
好像已经走到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常常聚集的商店街上了。店铺开始多了起来。有些店铺的门口依然摆放着七夕节时许愿用的挂满五颜六色短册的竹叶装饰。一眼瞥去能够看见短册上或严肃或开玩笑似地写着不少的愿望。
小孩子祈求个子长高、不食洋葱、买到珍奇的卡通卡片;大人们希望办公室某个讨人厌的家伙消失、老板莫名其妙地加薪或者抽中一次海外旅行。应该有客人或街坊邻居挂上的愿望。单从数量上说,一家店铺的人数远远少于于这竹叶上的愿望。我走到一处竹叶前挨个查看过笔迹各异的短册。用手翻起一张短册时,底下覆盖住的一张赫然写着:“希望在学校上课的天数能同放假的天数交换。”倒很是小孩子的愿望啊。我不禁抿着嘴笑了起来。
“真是让您见笑了!那是我家笨蛋小子挂上去的!”一个粗声粗气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我斜后方传来。我一惊,连忙回身。一个头上缠着白色毛巾、留着黑色络腮胡子的胖乎乎的男人正拿着一尾意外大的鱼看着我。
“对不起,不是有意要读的。只是因为觉得十分有趣才停下来的。”我挠了挠脑袋。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买鱼的人是客人,”他这么说着,我才注意到这是一家卖鱼的小店:“看短册的也是客人嘛!生意场上,果然还是门前热热闹闹的才好!”他爽真的哈哈大笑起来,手中的鱼象征性地摆了两下。
我向他微微欠了欠身表示谢意,然后匆匆离开了那家小店。不远处的蔬菜屋门前有不少准备煮晚饭的家庭妇女这挽着手袋弯着身子挑选合适的材料。偶然还有将西装外套脱下来拿在手中的难得没有加班的上班族们阴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商店街店家的小孩子们在不停的商铺里涌进涌出,追逐着不存在的敌人,与不存在的怪兽英勇战斗着。已经有食物的香味从这条街的某家料理店中扩散出来。我吸吸鼻子,一家卖章鱼烧煎饼的小店前排着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你是哪家的小鬼?”如同藏身于冰河时期某条冰块漂浮着的河流中的石子般冷冰冰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不,不是背后。因为转过头去没有任何人站在那里。即使离我最近的正在对着坏掉的自行车伤脑筋的高中生也与我隔着一条街道。好不容易刮起的临近傍晚的风停了下来。突兀得像是被人不小心绊掉电源插头的收音机。
“即使偷偷拿走这么一颗矮竹,不,像你这样的丧家之犬,即使将整个日本的矮竹都带走也无法实现愿望的。”声音并没有等待我的应答:“没有放入河川或大海的愿望,无论怎样都实现不了的。”
一只手从我的背后伸了过来。手是自上往下伸出的。这么看来,这个人的身高应是十分了得。我抬起头,往后仰视站在背后的说话声的主人。但即使不刻意回头我也能确认这语调的主人。它正将我从现今我存在的时刻中裁剪出来,用尽全力想把我拖向它所存在的岁月。
我的人形便在这声音中逐渐缩小,小到四周街道将陈年旧色收入行囊、重又涂上新漆、换上新帘。鱼店老板的络腮胡子还没有积攒成形,笨拙地拿着刀对着鱼,咬着嘴唇皱着眉;阴沉脸的上班族也不过是个剃着和尚头的中学生,高年级的孩子正如拍皮球般拍着他的青瓜脑袋。
“那么,还记得曾在这里生活过的事吗?”白熊的一只爪子绕过脑袋浸在环绕于心室的冰凉的水里,翻着的肚皮上搁着另一只爪子。
“似乎同妈妈在这里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在去到继父家以前。”
先前伸出的手牵住了我的耳朵。但并不觉得疼痛。我回过头。继父确确实实正站在我的身后。模样也是我记忆里最初见面时那异常笔直、连成一线的眉毛,不欢不喜的表情同下撇的嘴角。
“这么说起来,也是因为我的原因而导致了其后我同妈妈的命运。嗯,记起来了,像熟知从一数到十的顺序般明白过来了。”
“因为偷取了别人的矮竹?”白熊翻转过身子。
“因为偷取了别人的矮竹。”
“有什么非得依靠矮竹才能实现的事情?或说你也相信只要将愿望写在短册之上便能得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