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这样相信来着。听见晚上来喝酒的客人同妈妈聊天时这么说来着。前一年挂在矮竹上的愿望竟然在第二天奇迹般的实现了。客人说的时候一本正经,连喝酒喝出的红晕都淡了下去。舌头也打直了,进店时怏怏不乐的神情也一扫而空。像极饿的人吃着一桌酒席一般的风卷残云。所以尽管连日本字都不会写,依然想要这么一颗矮竹。只属于自己的矮竹。上面可以挂满自己愿望而不用同别人分享神明祝福的矮竹。但没有告诉妈妈。妈妈也无暇为这些事操心。比起神明她更相信给她小费的客人。况且中国的七夕也没有这样的传统。”
“有许许多多的愿望?”
“或许是。或许一颗矮竹也根本不够。那时候期望的事情从食物到玩具应有尽有。事无巨细地写下估计全世界最古老最庞大的古树也承载不了。但没有这样的概念。只希望能尽可能弄到手边的东西。比如矮竹,七夕时总会有粗心的店家不注意店前的矮竹。所以选取了一颗从店里或许不太容易注意到的角度的矮竹。但还是被继父抓个正着。逼迫着要带我去我的父母那里”,我转过头看着依旧对我骂骂咧咧、抄着我的胳膊朝前走着的继父。
“说是正因为有了我这样的败类日本才会没有未来。他希望见到我被父母狠狠教训一顿的场面。我知道他是期望着看到我被教训时狼狈的样子,期望我跪在地上求他饶恕。但或许因为还不太懂得日语的关系,求饶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所以就领着他到了妈妈那里。妈妈对着他不停地道歉——但老实说,妈妈应该道歉的是我偷走矮竹的店家,而不是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他上下打量着妈妈,那种表情像是在餐馆点餐前打量着新鲜食材的表情。”
“他走以后妈妈也并未过多责怪我。或许是她心中也自知于我亏欠太多。本身固执地让我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然后毫无计划的将我带到这个陌生的国家。但自那以后——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打听来妈妈并没有结婚的信息——继父便每天晚上都准时出现在母亲打工的居酒屋里,默默地喝酒。偶尔点上一些下酒的小菜。话不多,但离开时会塞给妈妈很多的小费。看见我时便会避开目光,仿佛我不过是一块让人嫌恶的污渍。大概三个月后,妈妈便同他结婚,而我也在妈妈的坚持下改换了姓名,被带到了乡下的老宅子里。”
“但是对你的母亲来说,阿拓,”白熊说:“这似乎并不是如你所想一般恶劣的命运。对你的母亲来说——这并不是对错的问题,也不是选择立场的问题,即使你创造了我,阿拓,有些话还是直说的好——嫁给这个男人说不定是牢牢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用尽了指甲都嵌进掌心的劲儿,这样的话,即使走向鸟羽的海边也不会有所犹豫。因为对她来说,为你换上日本姓名的男人便已不得不——不论待你如何——负起养育你的责任。而在这个世界上,她比她的性命更加关心的便是你有无法长大成人。”
“但我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纵使我长大成人也好,或追着她跑进那鸟羽的海中也罢,如果她不在这里,她不能完完全全地将这样的过程看在眼里,那么我长大成人这件事,对她又有什么意义和乐趣可言呢?”
白熊叹气:“或许我和你都无法了解这样的来自父母的想法。但——仅仅是‘但’——因为让你在幼时饱尝生活艰辛,便拼尽全力也想让你长大到能自由享受生命的年龄。能不受任何约束地、按照自己的意志去体味和感激生命的年龄。去见识仅仅是小孩子而无法理解和感受到的世界。她正是不想剥夺你这样的权利,所以要让你好好长大。就像做布丁的人从不知道买走布丁的人是以什么心情吃下布丁的,但依旧愿意把它做得美味并尽可能使保质期延长一样。虽然你比布丁难吃多了。”
“但她明明可以同我一道留在那个家里的。”
“是吗,阿拓?”白熊眯起了小小的甲壳虫似的黑眼睛:“答案都在我们看不见的人手中。有些事莫若不知。”
“妈妈也说过同样的话。在鸟羽的海边。”
“对你来说,有些事——你创造我的理由,你被创造的理由以及你所谓的来到奈良寻求的答案——或许还是不知道的好。”
风依旧没有东山再起的打算。像是存放走失(对,是走失)行李的大厅里的光一瞬间整齐地灭掉,正门口的两扇漆成红色的大门——便执意这么认定那是红色的门,就像认定脚下穿着41码的新鞋一样——被人糊起了封条。“不会再开放了。”戴着帽子和工作牌的中年男人用手背蹭了蹭下巴:“风先生也好,行李先生也好,世间都不再需要了。”
已经不再需要风了。我从口中呼出一口热气。胸口处似乎被人用细细的针脚缝上了有四个孔的塑料纽扣。街道再度被人浇盖上岁月的痕迹,一切光洁如餐馆中作点餐参考用的食物模型般崭新的街道又一次被切换回现在的模样。脑袋里面有什么嗡嗡作响的声音让我感到想吐。
短暂打开的通往过去的大门便这么关上了。我从那胶着稠密的过去中挣脱出来。首先是头,接着是胸口,然后膝盖、脚趾、后跟。我用手捋着眉心中间的位置,脚下一个踉跄。新买的鞋子便直直地踏入地上某个积水的小坑里。水花低矮地溅起时原本反射在水面上的物件顷刻间相互推挤着散开。它们力道之大,似乎心中念着这分散开彼此的力量能由水面之下的地底传送到实实在在的本体之上。然后本体同它们随着共同的频率摇曳再消失。
但这只是自己不能向任何人说出口的愿望。就像幼时间或从镜中窥见身后的母亲消瘦的脸颊凹陷进去的样子心中竟有那样一刻盼望着她消失不见。纵使我已将目光从镜中收回,纵使我将镜子角度偏离原位,但母亲仍坐在那个角落中,手中握着针线,为我缝着学校要用的抹布。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像夏季夜中忽明忽暗的萤火虫般惊扰我心中还依旧幻想着的同母亲两人离开这里、一同生活的安宁。我挥手试图舞去盘旋于头顶的墨绿色的小虫,但它竟由我的耳道钻入我的身体,提醒我那个美丽又温柔的母亲已经变成如今这面部浮肿、死气沉沉的妇人。
原本是喜爱着镜子的。喜爱着一切能够将世界再度反映的东西。每每注视其中时便能隐约感到它们之后有人凝视着我的目光。那个人耐心地观察着我们的世界。由它的世界里记录着我的世界中最微小的变化。只要将它拿在手中——无论走到哪里或是什么时间——它都睁大眼一一的读取着。
镜子如同它的眼睛,从反射中我便观察到自己。这于幼年的我来说,委实是件有趣至极的事,毕竟那时愿意认真注视我的眼睛听我讲话的人委实不多。我同它攀谈,同它讲起从学校听来的趣闻,拿干净的纸巾将表面附着的油污揩拭干净。
但它竟让那样的母亲出现在了它的视野之中——而一旦成为它眼中之物的,竟毫无疑问的都成为了这个世界的现实。我便自心底痛恨起它来。经过世间的每一处都巧妙地断开与它的联系——屋内从不摆放镜子,不会扭过头特意去看什么玻璃窗——这样便以为已成定局之物还能改变。
但母亲却日渐消瘦着。咳嗽的间隔越来越短,常常披散着头发卧床不起,在梅雨季即将结束时喝着刚制好的梅酒来消除夏季的疲劳。
“阿拓,快把抹布收捡好。”我蹲在檐廊上埋头看着地上匆匆而过的蚂蚁,母亲的身影从蚂蚁经过的水洼面上浮现。心底突然便涌出极度的厌恶感——不耐烦地接过母亲递来的抹布,鞋子也没穿便跳下檐廊——一脚踏进那平静的镜像水面中。母亲不解,站在檐廊上对着光脚跑远的我喊着什么。她殊不知我心中对她充满的恐惧与茫然——或许还责怪着将我们带到这里来害母亲患病的继父。
那个下午我随着家门口延伸出的泥泞小路朝着山里跑了好远。沿途繁密的灌木树丛统统朝着我身后的方向弯下腰肢。因为风来了。
风起时正是傍晚,它像带领军队出征打仗的将军般勒令它们随它号令而改换方向。脚下的水坑也在风中被撕去了平静的表面。什么都不会再出现了。俯下腰肢的树丛、我沾染上泥浆的背心和失望的脸。
风掌握着最后一把封闭另一个世界的钥匙——那个世界存在于水面之下,与地底仍相隔万里之远。它终日记录我们世界的模样,然后在夜晚人们都沉睡之时便顺着从镜面与水洼处垂下的藤蔓摸索着钻出,将我们的世界摆放成与它所见一模一样之景——便是如此认为的,并不是因为母亲患病才会在镜中呈现那般模样——倒不如说是因为记录者偶然间捕捉到母亲憔悴的面容,便在某个夜晚将母亲彻底地变成它记录的模样。就连她呷下一口梅酒时必定收紧的嘴角也那么一致。
而风将这最后可能出现记录者的水洼破坏了。轻易如同抬脚踩过小孩子刚拼斗起的玩具车。但小孩的世界不过就是一场顾此失彼的游戏。自认为用手堵住了某个出水的孔,便兴高采烈盘踞在此处观赏起自己的得以之作。殊不知分分秒秒周围都在出现更多的小孔。屋外是已没过头顶的洪荒大水,正如雷鸣般轰轰作响地流入进来。当我转过头去我便置身于一片巨大的水面,且无论流入之水以怎样恢宏之势也冲不破这似乎凝固起来的水面。无奈风已无法突围进四面围着水泥墙壁的建筑。我望向水面,我已被彻底摆放成它记录的样子。
“但仍不再需要风了?”白熊说。
“不再需要了。因为眼睛快要闭起。”
“当眼睛闭起便不用再看见反射之物?”
“对。不需要再追着风奔跑了。”
“喂!刚刚那位看短册的小哥!”粗糙不堪的喊声从我身后传来。我转过去时,夕阳正从身后将光均匀涂在眼下光景中。我稍稍眯起眼睛,脑袋里嗡嗡作响声减轻了些,似乎也不再那么难受了。鱼店老板——当然是已经蓄着络腮胡子的那位——用身前的围裙一边擦着手一边跑了过来。
“有什么事吗?”我有些诧异地皱了皱眉。鱼腥味从老板身上弥漫过来。我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
“这个,”老板将手放进围裙中间的口袋里,口袋很大,比起女用的来说到了有些夸张的程度,或许像机器猫那样是四维空间的也不一定:“您拿着好了。”
他递过来的是一张草绿色的、带着鱼花纹的短册。
“把愿望写上去。愿意挂在我家的矮竹上也行,带回家也行,放到大海里也行。虽然七夕已经过了,但我想神明大人不会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的!愿望在什么时候都不会太迟!”他咧开嘴笑起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
“谢谢。”
“一定是没有来得及写上愿望才那么沮丧的吧,小哥你的话。”
“嗯。”我鬼使神差地顺着他的话答应下来,不自觉地对着他笑了笑:“或许是吧。”
回去的路上我拿着手中的短册反复打量。鱼的纹样随着我脚步的颠簸竟也肆意地在其中游动起来。纸张的质地微微发硬,像是隔夜的馒头般没有弹性。我用食指和大指用力捏合着短册,直到捏住的部分有些发烫起来。
“完全不够啊,这么小小的一张纸。”白熊这个下午似乎异常活跃。
“但是没有什么愿望可以写在上面了,现在的话。”
“一个也没有?”
“一个也没有。”
因为实现愿望的关键不在于短册——不在于写了多少,不在于挂在什么地方——实现愿望的关键永远都在看见短册的人身上。
“因为已经忘记了想写的愿望。”我抬起头,一只乌鸦朝着暖融融的天空顶上绕着弯飞了过去。途中弯弯曲曲留下的看不见的轨迹像是被某个选手扔砸了的铁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