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的，阿拓。这么想便是不对的。不是这么肤浅的事，事实的话。不是能够体味、感受、品尝、触摸、观赏便是事实；不是未知、怀疑、推测、幻想便是虚妄。新大陆之所以被发现便是推测的事实，否则哥伦布大不至于——当然，是不是哥伦布第一个发现美洲大陆这点有待商榷，这点你应该比我更为清楚——为这妄想狂般的头脑风暴而停止等待让另一个人代为跋山涉水去品味这新鲜的果实。事实是建立于肉眼所不能见到的微小的证据之上，哥伦布便是深知这一点而得以用这些微小证据东拼西凑出了整个大陆。而这个大陆你生存了数十年之久。若不是他，也还会有赫伦布、艾伦布、贾伦布9带着舰队浩浩荡荡地为你阿拓，为所有将会在那里繁衍文明的人找到这推测的事实。所以阿拓，事实应当是体察到的事实和未察觉的事实。”
“那么，是还有我未体察到的事实？所以才无法得知在我脑中说出此番话语的人到底是谁？”
“是有还是没有呢？”白熊歪着头：“不好说的，真的不好说。阿拓，这一点恐怕你比我要清楚。因为证据掌握在你的手中。但可以明确告知的是，阿拓，我也是那微小证据中的一环，是你所生出的冰山一角。你是有问题的。”
“可是不知道如何解决问题，现在的话？”
“对。现在冰山便随着海流摇摇晃晃、慢慢悠悠地朝前漂着，没有具体的目的也无法得知每分每秒被日光消耗的体积，就这么撞上泰坦尼克号也未可知——或许正是你自身巴望着撞上——但必须埋下头去，就像捕鱼时的海豹一样专注地凝视水底。尽管海水又腥又凉，但答案就在水面之下。”
我用手把住脖颈后方，无意识地按压起脊柱骨上突出的骨节。骨节周围的肌肉僵硬如入火窑炙烤后的陶塑。
“你累了。”白熊说。
“你醒了。”门被人从外面拉开。浩矢的脑袋从门后探出。他的声音如火上重新加热的饭菜般有力，一扫将才干瘪的疲惫之感。但毕竟是凉后重热的饭菜。早已失去刚刚做好时蔬菜新鲜的活力和肉类纤韧的口感，气氛中隐约透出营养悄声退去时的怏怏神色。
最后还是决定要外出吃饭，尽管那时已时过九点。
“这个世界有很多可以跳过的东西，比如早晨响过三遍的闹钟，比如正常关闭电脑的步骤。有时候甚至可以跳过和面对面走来的前辈打招呼的程序哟！”浩矢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直树沿着布满凉爽夜色的小道走着。他那件香槟黄的宽肩背心正随着身体的摆动而不断变换着皱褶形状，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根集市末尾摊位上熟过头的苦瓜。但动作却无比轻巧愉快。似乎因为无人问津而不必成为锅中料理而感到欢欣不已。
“唯独吃饭是不能跳过的。”他耸着眉头直直注视着前方，似乎稍稍大意便会从暗处窜出一个蒙面劫匪般。
“吃饭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接过话头。像摩根·弗里曼的老人出现在我面前。手中仍然端着还未吃完的炒鸡蛋。还有救济所里的中年男人。脑袋正埋进我从未见过的、奇大无比的餐盘中呼哧呼哧地大口吞食着什么流质的食物。吃饭似乎真的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不仅仅作为顺口回应浩矢的答案，而是深深刻刻驻扎于我所遇见的每一个人的心底。连猫同女孩也有过因为填饱肚子而露出切实笑容的时候。如同光合作用这一系列复杂的代谢反应般重要的东西，心中是深知这一点的。
但并不具有幸福感，于我而言。吞下的饭菜仅仅作为填补生存能源的必要举措，是理性而客观的，无论什么样的材质或味道——先前也提到过，并不是味觉十分敏锐的人，分辨不出什么好坏端倪——只要能将之分为可食和不可食，明白食下后并无不适，便能将眼前之物一一吞下。而其余所谓“带来幸福”这样的感觉是全然体味不到的。也从未试探过早餐的好坏是否会影响运势之类的假说。
也许老人是对的。也许于他是有效用的。但仅仅是于他。这世界上定有人不服于某类药物，就像会有人滔滔不绝地赞扬此类药物包治百病，包吃包好一般。人才是得出定义的唯一载体，而又因人同人之间的差异于是从不存在“包治百病”那样十全十美的定义。就像事到如今仍有人怀疑科学那样。
“不对不对，阿拓，怎么能用那么软绵绵的声音说这么要紧的事呢！应该更加有精神才是！”浩矢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用一种饱满的腔调说道：“就算这一天都没有什么热血膨胀的事情发生也要在吃饭前重整精神！拍拍脸也好，锤锤膝盖也好，总之应该心怀感激地端起饭碗才是！”
“阿拓，吃饭不仅仅是填饱肚子的事哟，”浩矢转过脸来面对着我，眉头耸在一起的样子像是告知着我便是半路窜出的抢劫犯般：“所谓吃饭，便是坐得端端正正地同食物交流的重要事情。不仅仅是原材料的问题，通过食物能够明白的可不只是这点。出身季节的气温、湿度；采摘人摘下它时的心情、想法；料理人烹调时的意图、愿望，都会原原本本透过正在吃着的料理展现出来哟。如果不能好好体味这样的情绪，可就会错失掉它们从出生到长成蕴育出的精华了哟！”
“但对事物保持不同的态度是没有问题的。”直树回过头来看着我说：“不要被浩矢的语气吓到了，阿拓。要是吃饭对自己有什么其他的意义——更适合的意义——只管遵照自己的想法好了。”末了他对我一笑。温柔如同在养育院门口为我整理衣衫的年轻又健康的直树。且说出的话也大体相似——“做什么样的决定都行”——仿佛这样说着。
我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悲哀。拥有这样笑容及面貌的男人——似乎就是为了应运美好事物而生，为了配合夏天的潮汐和花床——竟坐在轮椅上。不知谁在空气中捅了个小孔，我感到命运重量的失衡。
浩矢依旧跟在他身后扶着轮椅慢悠悠地走着。嘴里嘀嘀咕咕地还在念叨着关于食物的事情。两人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如传送带上以非常规律的速度运往下一个组装点的部件般渐渐离我远去。
我停了下来。就这么呆滞地停在了原地。胃里有着奇怪的东西正在往上翻涌，像一场微型的暴风雨在其内狂暴积累起的雨水正不断溢出。实在想不出招惹了什么东西让自己这般难受起来。不过是下午喝过几小口早已解冻的葡萄汁。再想不出其他了，或许是病情开始出现变化也不一定，毕竟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服用控制病情的药物。说不定立马在这里摔倒下去就这么死掉也未尝不可，以我用这么恶劣的态度对待身体的话。
我用手揉了揉肚子。手掌摩擦过衣料时能感觉到身体散发出的微微热气，且在摩擦下温度逐渐提升，像是希求重又燃起生命的火光。当然是不用照亮别人的火光。只要还能再坚持燃烧一会儿，在我同直树和浩矢道别前依然让我的轮廓清晰可见。但想要呕吐的感觉并未减轻，我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扶住身旁的电线杆。
每隔不远距离便有路灯出现，而我偏巧处于这尚未得到灯光启发的黑暗地带中。我正在慢慢消失。碎屑从我身上抖落进这片状的黑暗里，又或者这黑暗正慢慢消融我的形态。莫名的恐慌正从大脑散发到全身各处，像地震来袭时从坍塌房屋中奔逃的人群。不幸的是，这些恐慌不论逃到哪里都无处安放。因为我的体内已再无安宁、稳固的地方。它们正按照步骤渐次瓦解着自身，仿佛一场演练过几次、已万无一失的化学实验。
更多地黑暗还在从四面八方朝我的方向跑来。确实是跑着，速度之快是肉眼无法分辨的。像是两百米赛跑中最后遗留的距离——终点处拉起的绳子已清晰可见，只需一扑身似乎就能触及——而每一股黑暗无疑都想争当最后的胜者——作为最后被我完全吸入体内的那处“点睛之笔”，作为浇熄体内最后火光的穿石之水——将我拉扯进再无可能复生的世界。
耳畔忽然就传来木制车轱辘碾过碎石地面的声响。明明脚下踩踏着的是平整无比的水泥地面，但碎石茬——其中还混合着泥砂土——并未因此而否定自身的存在。这一点倒是比我更加坚定，全然不在意自己是否可见，也不在意是否让人信服。只是存在着，不需要任何理由支撑，此时此刻正用人不可能在乎的细微声响而步步逼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