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迎着光线微微皱起眉头——尽管是自终年封冻的阿拉斯加归来,尽管视网膜上依然残存有洗刷一新的、冰块反光般耀眼的白色——好一会儿,屋外边那一道细缝中得以窥见的情景才清晰起来。只是桌面以下空旷的一处截面。截面断口处光滑妥帖,似在我入睡之时世界便已被裁切得如此干净,只余下光中一隅和光外已经不存在的世界中传来的讲话声。
“那么这件事情你已同大辅谈过?当然,若要准确来说,也只是你单方面告知他你已明明白白掌握着什么罢了。”浩矢的声音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日里的暑气还未完全脱离他疲惫的声调,干巴巴的,像添少了水煮出的米饭。
可以想象他正盘腿坐在桌子的某侧,一只手抵住膝头撑住下巴的样子。今天似乎没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去到大阪,应该是这样的,早晨临走前(并不清楚是多久离开的,离开时我恐怕还在睡梦中)也细细交待过直树。所以不是黑色的西服套装和白色的衬衫。是更清凉的衣物。语调中饱含的暑气并未掺杂上附有外部包裹的意味。
“也想这么好好坐下来——同你我一般——认认真真地同他谈话。不,应该说,就算不谈也没什么关系。就算只是他想同我单方面地抱怨什么——零花钱太低,不想去学校,被好不容易找到的兼职解雇,没办法邀请喜欢的女孩子回家——我也会仔仔细细地听来。但连这个也不行。”直树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两个人是对着坐的。像是参加某个国际峰会般,争锋相对的两个代表人物彼此尊重地挺直腰身,隔着桌子拘谨地点头问好。两手手指或许还不安地重叠交叉着。没有任何道理,但脑中确确实实想着这样的光景,且心下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一丝有趣。
“你同这孩子的关系就像一开始便商定好从此便要分道扬镳一般。”浩矢叹了口气:“本来也是不该在一起的人。就像你同他妈妈一样。老实说,时至今日也无法理解你当初的行为,我就是这样的人,很多时候也自私得要死——若为了什么毫不相干的人要放弃自己的利益,对不起,即使磕头道歉也要敬而远之,对这类事情的话——万万做不出你做的事来。那孩子,说起来同你任何关系都没有的啊,是被他妈妈带来的吧,结婚以前?就这么扔在随便哪里的孤儿院不也能行的吗?这和大哥你本来就是毫不相干的事情。他妈妈留下的烂摊子就让她一个人吃尽苦头好了。”
“但是没有办法这么做的,即使是浩矢你也定没办法做到,在那种情况下的话。不能就这么告知他——‘对不起了,你还是一个人留在这里吧。至于未来呢,什么也不用担心,因为从今往后她都会与我在一起’——不能把他留下。留下的话,心下便全然不是滋味,这又与当初眼睁睁看着阿拓被带到那么远的地方有什么区别呢?无论怎样,那孩子都是我的家人了。断然无法将他随随便便丢弃于某处,倘若如此他便会错失许多原本生活中美好的东西。”
我把头埋得低了些,虽然明白他们并未察觉此刻已然醒来的我,但由无意转为故意地偷听让我急切想从这一缕光线中闪避身形。
“那就没有办法了。”有东西重重击打地面的声音,似乎浩矢捏紧了拳头:“既然你要这么做的话,作为我,是无法任由你一个人胡来的。就算想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大哥,我也助你一臂之力!这一点什么时候都没改变过,所以无论什么事都利利索索地告诉我好了。虽然有些事情不太懂得,也无法派上大的用场,但若是恐吓小孩子,不,应该说青少年,也是能做到的!让他幡然醒悟老老实实地回到学校里去,我想这是能行的!”
“并不是想要责备他,”直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着急,似乎急于扭转浩矢会错的原意:“老实说,但目前为止也没有完全弄清楚那孩子到底在做着什么事情。老师的话也好,同学的话也好,作为我也无法完全相信。但确实在瞒着我们做一些事情。前几天也听未来提起过——因为发现了我从未给她买过的崭新的卡通便当盒,所以不得不告诉我——大辅帮别人做着报酬不菲的工作,在哪里,同谁,什么样的工作尚未明了,也不许未来多问,但无疑是能支付起一个新的便当盒子。当然或许还有许多其他的我未见到的东西。未来并没有老实回答问题——这个我十分明白,因为她讲话期间一直盯着脚尖没有抬头。”
“所以眼下所需要做的便是查清上游河道哪里遭受了污染。找到污染源后毫不留情地连根拔掉。再这么下去,说不定会危害到原本健健康康的作物也不一定。”
“那孩子断不会做出伤害妹妹的事来。毋宁说一切会对未来造成不好影响的事情都会守口如瓶。我是明白的,那孩子用他自己的方法守护着未来,即使有时是很糟糕的方法、即使有时并不会奏效,”我脑中疏忽闪过如逆水而行的飞鱼般孤身一人走过布鲁日街道的大辅,“他不过是在代替我这不中用的父亲来满足未来小小的愿望罢了。能清楚感觉到的,就这么放着这件事或许也没有关系。我想再等等看,想等着这孩子主动来告诉我他在做着的事和那样做的理由。学校那边我也会出面解释,暂时搪塞过去是没问题的。毕竟快要暑假了,老师和学生一样都是躁动不安的。”
“你这么说的话,”浩矢身体后倾,似乎仰倒在了榻榻米上:“虽然有些麻烦,不过我也能忍受。等待这个东西,怎么说,感觉会让时间变得极其漫长。但跟着大哥你,我好像也快变成了一个慢性子了。”
“等待会从根本上改变一件事的性质,一开始无所畏惧的勇气或许会在这过程里消失殆尽也未可知。会变得犹豫、小心翼翼,甚至裹足不前。有人会说这是谨慎或理智。但在我看来,这便是缺乏决断力,是懦弱。”脑中自作主张地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声音听来甚为耳熟,稍作思索便得出正是在巴尔的摩的集装垃圾箱旁曾听过这个声音。是给我约翰霍普金斯医院手册的人。是劝说我到巴尔的摩去的人。
但这个人到底是谁?他同我有着怎样的交集?这些问题无论如何努力去想、无论如何仔细搜索目前为止走过的道路都无法查得一二。似乎这样一个已然凌驾于我凭空想象之上、有着独立声线和本该轮廓分明的面庞的人物自与我相遇之日起便只存在于虚无的混沌中。
他只通过这独立的声线同我交谈。看似与我主观臆造出的角色一般,却又时常说出否定我这臆测与编造的话——话中字字带着自主的思考——笃定证明他的客观与真实。明明存在于我脑中,却连带他所沾染的那块脑中的区域一道让我觉得陌生不已。恰似不过轮廓相同却画面各异的两盒不同拼图中的两块碎片。即便接嵌得天衣无缝,所得出的图案却是牛头不对马嘴。
“证明它。”白熊从筑好的冰屋中缓缓挪出。下巴搁在敷于轻微跳动的心脏之上的薄冰表面。
“证明它确实存在过。证明它是谁。证明它何以得出如此结论。证明等待本身。”
“为什么要证明它?”我问。
“因为你看不见事实。”
“什么是事实?”
“我之所以存在便是事实。你之所以来到这里也是事实。坐在外边丝毫未察觉你这种行为的直树和浩矢同是事实。事实大到飞机飞行的角度和候鸟迁徙时太阳导航的偏差,事实小到厨房里还未更换的垃圾袋和早餐盘中剩下的炒鸡蛋。”
“但这些都没有必要探查。因为存在便是事实。不存在便是虚妄。而我们都尚未消失,眼前所见都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