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俊明,走,搬上凳子跟二伯贴对子!”
刚刚临近晌午,赵凤章就兴冲冲地喊了小侄子出门贴春联。此时,赵家已按赵凤娇的意见“废除”了赵磨锁给小孙子起的那个“笑人”的大名,代之以赵凤章起的学名“俊明”。而且,一家人也一致听从了赵磨锁的“命令”,从此以后,谁也不再叫孩子那个“狗蛋”的乳名了。
天上铺着一层淡淡的阴云,太阳只是从云里探出半张脸来,强打着精神默默地抵御着隆冬的清寒。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许多人都是趁着晌午时分短暂的暖热,赶紧张罗着把新春联贴到门上,否则,一到后晌,天一变冷,对联就很难贴了。
赵凤年在忙着挑水,他的媳妇白粉珍则拿着一把大扫帚,和小姑子赵凤娇一起清扫着院里院外。
刚刚做了新娘子的王月娥,身着一件枣儿红棉袄,蓝细布裤子,一手端着刚刚熬好的面稀,一手拿着个磨秃了的扫炕笤帚,紧随了赵凤章帮着他一起贴对联。乍一看,王月娥似乎没有新媳妇的那种羞怯忸怩,但细细一瞅,两张被寒风吹拂着的春联似的红扑扑的脸蛋上,总亮闪闪地洋溢着一层娇柔动人的神色。那是一种只有陶醉在爱情的甜蜜里才会有的幸福光彩。
赵凤章深情地望一眼亲爱的妻子,弯腰取过对联铺到膝盖上,让她用笤帚把面稀均匀地刷到上面,然后踮起双脚高高地贴到街门两侧的门框上。
春联都是赵凤章自编自写的。贴好之后,他又退后五六步,板着头端详上一阵,兀自说几声“好,好”,然后再开始去贴下一个门上的。
王月娥一看他这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抿嘴一笑,说:“自夸自不顶事,就你自己看见好,我可是两眼漆黑,认不出几个字啊。”
赵凤娇在一旁听了,立马也跑过来,冲着赵凤章嚷嚷道:“二哥得教我和二嫂识字。”
赵凤章一听,自是满心欢喜:“好啊,我可又多了两个女学生啊。”
“那你什么时候教我们啊?”赵凤娇真是个急性子。
“这还不好说,现在就教你们第一课,先跟我把这副对联认下来。”赵凤章一指街门,高声念道:“神州震荡须晴日,山河锦秀待春归。”
姑嫂俩领着小俊明结结巴巴地跟着一块念了起来。
不远处,白粉珍正在捡拾散落在地上的碎纸屑——那是前几天赵凤章和王月娥新婚时刚刚贴上去的新对联,现在要贴新春联了,自然就把旧的扯下来扔掉了。不知为什么,看着这一片片撕碎的红纸,白粉珍白皙的脸上竟浮上一层淡淡的愁云。
冬日天短,太阳不知是又钻到厚厚的云缝里了,还是已经落到了山那边了。天,就在不知不觉中暗下来了。雪却就在这个时候慢慢悠悠地飘洒起来了。
除夕守岁,是先人传承了千百年的习俗。在这个新春即将来临的第一个夜晚,一家人就这样聚在一起,于家的融融暖意中慢慢地品味着告别旧岁的牵念,又于忙碌中静静地期盼着明天的来临。
过去的日子总是有着太多的愁苦,人们留恋和回味的也许只有那些不该逝去的时光。明天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大多的庄稼人也只能是在暗夜里做着懵懂的梦。
这个时候,赵磨锁老汉的一家子,正在正房里围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忙着准备大年初一的扁食。不过,这样的活大多是女人们做的,有赵周氏和两个媳妇,外加女儿凤娇,剁馅、调馅、和面、擀壳、包捏、摆放,各显所长,有说有笑,男人们自然也就乐得消停了。
赵磨锁则坐在灶台前煤灰板上的小木凳上,东一句西一句地和凤年、凤章两个儿子拉着话。小俊明刚开始还地上一阵炕上一阵地自个玩,等玩累了,便一头栽到热炕头枕着白粉珍的大腿睡着了。赵凤堂坐在一旁,什么也不说,只是歪着头听两个哥哥和爹说着话,偶尔抬头瞅一眼炕上的白粉珍那边,然后就又赶紧扭过来把头埋到腿上了。
家里新添了口人,使这个除夕之夜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祥和欢乐。等包完扁食,大家又是一阵说笑,赵凤娇却忽然说:“要是咱能天天吃上这饺子该多好啊。”其实,赵家的扁食里包着的,也就是剁碎的胡萝卜丝,掺上一些星星点点的羊肉。但这样的吃食,对大家来说,一年之中也是难得吃上一半次的。
王月娥平时和赵凤娇是极好的姐妹,见她这样多愁善感,随口就应道:“等过了年,就叫咱娘给你找个老财家的小少爷,那不就可以天天吃了?”
赵凤娇也不示弱,立即回道:“那你自己怎么不找个小少爷,还非要跟二哥这么个穷光蛋啊?”
王月娥脸一红,却也不放过赵凤娇:“鬼丫头,看明年不给你找个厉害的。”继而又故意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对了,就给你找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李胖大!”
这回该白粉珍脸红了。王月娥自知失口,赶忙道:“大嫂,我可不是说你的。”
白粉珍愈加尴尬了,赵周氏也跟着开心地笑了。
赵凤娇却一边笑,一边就赶紧把羞得比白粉珍还红的脸乘机藏到她娘的背后去了。
年三十的这一天,刘狗吃是在漳源城里度过的。准确点说,是在县政府大院旁边防共团中队长塌鼻二的办公室里度过的。
直到天黑,刘狗吃才踏着飘飘扬扬的雪花离开县城。
临出县城的时候,他就打定主意要找一个小酒馆好好地吃喝上一顿,当是给自己提前过大年。而且,在找小酒馆前,他还记着一定要买上一疙瘩香胰子。早就听说那东西往脸上擦上一丁点,十里八里都能闻得见香味,可也不知是真是假。他已经想好了,要是买上了,回去就送给王月英。因为在他看来,现在这龙岭上,也只有她一个人可以让他想想追追了。那赵凤娇倒是也惹他心疼,可有了那次一拳丢了两颗牙的教训,他是再也不敢瞎想她了。
可转来转去,别说是卖胰子的店铺,就是卖吃喝的小酒馆也没有个开门的了。他这才明白,要过年了,做生意的早都关门了。“妈的,你们这些不发财的倒霉鬼,不知道今天老子领赏钱了吗?怎就都关了门了?”刘狗吃心里暗暗地骂着,带着几分懊恼就往回走,却不意在南门上碰到有个卖猪头肉的还在那摆着。这才欢天喜地地称了几斤熟肉,打了二斤散酒,一边酒一口肉一口地吃着,一边就晃晃悠悠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夜路他经常走,三只手的勾当他也偶尔为之,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一种比做贼还不安稳的恐惧感,就一直毛森森地笼罩在他的心里,以至于路过那个他大热天常在树阴下乘凉睡觉的牛家老坟时,头皮仍是觉得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抓着似的麻仁仁的。直到小半夜时分,他才偷偷地溜回老龙岭上的破窑洞里。
天黑后的老龙圪塔,除了偶尔响起几声狗叫外,就是慢慢腾腾沙沙啦啦落在柴草上的雪的声音了。天虽然阴得很厚,但有雪的映衬,还是能看得见微亮的天光下,安静地坐落着的东一个西一个的房舍院落。人却是不见一个。
刘狗吃晕晕糊糊到了自家的土窑洞门上,愣怔了老半天,不知怎就又晕晕糊糊上了大石堰上,站在了王拴纣家的街门外边。往年一到年三十晚上,王拴纣或是王李氏,总要下来看看他过年有吃的没有。有时,就打发月娥或是月英给他送上半盖子包好的扁食。今天他没在,也不知道是谁又下来看他了。但他想一定是月英妹子来的。这样想着,把手就伸到怀里去摸,却才想起那香胰子没有买到。这样胡思乱想了半天,才又怅怅地踏着雪一步一滑地踉跄而下。也没有几步路,已经是快到门上了,可一不提防,脚下就是一个趔趄。幸好酒瓶子还在手里握着,可半张脸却碰到石头上,疼得他火辣辣地直想骂谁家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