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敌人很快就蹿上了老龙岭,并将老龙圪塔和凤凰圪嘴团团围住。
与韩庄、王家沟一样,老龙岭也是第一次遭到日本人的侵扰。王月娥用手榴弹为王家沟报信后,又立即返回村里和王虎龙、王二蛋等村干部们,一道挨门挨户组织村民转移。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许多群众竟然听不进他们说的话,有的人甚至还说日本人找的是共产党八路军,老百姓用不着躲的。后来,等到王家沟方向响起了枪炮声,这才又有一部分村民向村外跑去。但仍有少数人不但不跑,反而爬到凤凰台上看热闹去了。这时,已经有王家沟逃难的村民,还有王宝龙带着的一些八路军伤员,朝这里跑来了。王宝龙一见他们,就急得直喊:“日本人是阎王殿里的饿煞鬼,你们在这里想找死啊?”大家一看是王宝龙,信了,这才赶紧又往东面跑去。
当敌人上到老龙岭时,凤凰圪嘴已悄无一人,老龙圪塔也悄无一人,不但人,连牲口也全赶走了。
但木野并不罢休,除一小部分鬼子陪着他留在打谷场上休息外,其余的鬼子警备队都全部散开朝凤凰圪嘴和老龙圪塔后去了。塌鼻二则叫了两个鬼子兵,说要去给太君找吃喝,就过了小石桥,径直上了赵磨锁老汉的家里。靠东的土窑洞旁边的土崖上有两个供母鸡下蛋的麦秸窝,里面有一只鸡正在下蛋,鬼子发现后便立即大呼小叫地跑了过去。
塌鼻二对此却不感兴趣,他的心仍在那大龙骨上。他从这个屋里蹿到那个屋里,甚至连堆放杂物的那眼土窑洞都查看了,但什么也没有发现。最后,摆在王月娥屋子里的那口大红箱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从颜色上看,这应该是一件用来盛放嫁妆的陪嫁物。但他觉得,这只陪嫁箱子很特别,有长没有宽,长得有点太出格。他心里一动,赶忙跃到炕上,欣喜万分地把箱盖掀开。但里边空空如也。他很是失望,抬起脚照着箱子猛地就是一脚。箱子里立刻荡起一股粉尘,并直钻鼻孔。塌鼻二的鼻子塌了,但嗅觉却异常灵敏,这种味道让他又想起龙骨的味道。想当年,他在收龙骨的时候,为了判别骨质的好坏,除过眼看,还要刮一些粉末来放到鼻子底下去闻,有时,甚至还要像品洋烟那样放到舌尖上去舔,用牙去咬。没错,还真是龙骨的味道!塌鼻二弯腰爬到箱子里仔细地寻着、瞅着。终于,在空荡的箱子底,他找到了就像米粒大小的数枚晶莹剔透的硬物!塌鼻二如获至宝,没错,他的判断没错,这老赵家一定还藏着一只大龙骨!
塌鼻二还想再寻找一番,但院子里的两个鬼子兵已经不耐烦了,便赶忙出来相跟了往老龙圪塔走去。
打谷场上,鬼子兵开始架着火在烧着吃刚刚抓到的鸡,还有从地里掰来的行将成熟的玉米棒子。靠石堰的地方,已经站着十来个被抓回来的村民。
在日本鬼子刚刚占领漳源城的最初几个月里,还只是忙着修建县城和附近的据点、工事,一时还没有顾得上四处扫荡,所以远在山乡野里的村民们也就由此而疏忽了对敌人的防范。在此之前,各个地方的村舍之外,是很少有可以用来躲避敌人侵扰的设施的。正如这次敌人突袭王家沟和老龙岭一样,村民们逃去也只能是在山沟里的小树林和庄稼地里临时躲藏一阵。
王月娥的一家就躲在老龙圪塔背后的老龙沟里。和他们藏在一起的,还有一个跑散的八路军伤员。
这个地方就是当年赵凤年和王宝龙发现大龙骨的地方。在这道沟里,除过几株老杨树和杏树之外,就几乎再也找到像样的乔木了。沟里的地里是快要成熟的玉米,山坡上则是低矮的醋柳圪针。老龙岭方向,不时有零零星星的枪声传来,沟口的山风呼呼吹过,杏树和杨树的叶子便飘飘摇摇地落了下来。
这时,沟外头已经有了敌人走动的声音。透过稀疏的玉米菝子,王月娥看到村里的刘狗吃、王二蛋等藏在沟口上的五六个村民已经被敌人发现了。她知道,过不了一阵,敌人就会搜到他们这里来了。“娘,大嫂,你们和孩子们千万不要动。凤娇,你再往那边挪挪。爹,这位伤员同志就交给你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们可千万不要出声啊。”她小声地一一安顿着家里人。
“出来!妈的,再不出来可就开枪了!”果然,工夫不大,就有人诈唬着朝这边过来了。王月娥已经看清来人了,是个戴着大盖帽子的警备队员。她知道,对方现在还没有发现他们,但也不能就这么干等着。不远处已有几个日本兵,他们也在开始东张西望地朝这边走了。
情况万分危急。王月娥又转身朝家里人和那位伤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不要出声,之后,又看一眼被赵凤娇抱着的小新明,就毅然从地里站起来走了出来。
“大盖帽”被吓了一跳,他狐疑地看看王月娥,又跨前两步朝地埂里瞅瞅。看见了,没错,是还有人!“大盖帽”立即端起了枪,刚要喊叫,王月娥却一步跨到了他跟前,低声说:“兄弟,你抓了我去交差就行了,都是中国人,何必要赶尽杀绝,你就不能积点德,给自己留条后路吗?”
“大盖帽”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外边却又有人在喊叫了:“杨二毛,和那婆姨鼓捣啥呢?”那几个日本兵也停下来狐疑地朝这边看着。
被叫做杨二毛的这个“大盖帽”看看王月娥,又看看沟外,心一横故意抬高嗓门不干不净地就骂了起来:“他妈的,走!赶快往外走,就你一个人还躲这么远!走!”
许多时候,生与死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而良心发现也是一瞬间的事。王月娥朝那杨二毛感激地一瞥,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快步朝沟口走去。
杨二毛押送王月娥一边往出走,一边又喊:“走吧,走吧,弟兄们,里边没人了。太君,走吧,我们可都饿了,回去米西吧。”
等翻上老龙岭,回到打谷场上时,王月娥才知道,村里已经有五六十口人被抓回来了。她看着人群中,发现她爹和她娘,还有她的弟弟王虎龙也都在。还好,其中没有一个八路军伤员。
王月娥紧了紧头上裹着的头巾,镇定自若地走到人群当中。王拴纣老两口忙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后,王虎龙、王二蛋、赵月明,也都不动声色地围在了她的前边。
凤凰台那边的王家沟方向,黑色的烟雾还在空中升腾着,一股浓浓的焦烟味顺着山风吹到人们的脸前。王月娥的眉心不由紧紧地拧到了一起。她知道,敌人在那里一定杀害了我们很多的同胞。此时,她忽然想起了她的大哥王宝龙。刘狗吃已经告诉她,他就住在王家沟的医院里。可现在,大哥,你在哪里?你这次跑脱了吗?
从老龙岭上抓回来的村民,全被鬼子端着枪围在打谷场上的石堰跟前。吃饱喝足后的木野,揩一把还沾着鸡毛的臭嘴,用大拇指捋了捋小胡子,便阴沉着脸走到村民的前边。他左看看,右看看,脸上却满是失望。按他的想法,这里与王家沟相距不远,王家沟跑了那么多八路伤员,肯定有跑到这里的。可是,人群当中却一个也没有。木野不高兴了,鼻子里一边气恼地“哼”着,一边就扭头去寻地里的。
塌鼻二马上凑过去就说:“太君,八路军家属的,共产党的,自卫队的,里边大大的有!”主子的心事他一清二楚。
木野脸上又露出了笑容,而且又是那种阴森森的狞笑,笑过之后,又是“叽里哇啦”地一顿乱叫。
一直站在警备队跟前的张富川不得不走了过来。他知道,老龙岭上的这两个村,在很长时间以来就和张村是一个大村,而且,这里的赵家和王家,好几代人都和他们老张家有着很密切关系,小时候,他还经常跟着他的侄子张路生上这里来玩耍,但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乡亲们,大家都认识我,我也就不多说了。”张富川干咳了两声,扶扶眼镜,又继续道:“刚才木野太君说了,皇军来这里是为了建立大东亚共荣的,是为了消灭反抗大日本皇军的共产党八路军的。所以,现在,是八路军家属的,是共产党的,是自卫队的,统统站到前边来。”
没有一个人往前边走一步。
张富川小心翼翼地转向木野:“太君,我看这荒山野岭,共产党的没有。”
木野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又将疑惑的目光转向塌鼻二。
塌鼻二像得到主人发令的一只狗一样,立马蹿了过去,围着人群一边看一边走。看着看着,就上去扒拉开王拴纣跟前的几个人,一把就将王月娥拽了出来。
木野板着脸盯着王月娥。看了好一会儿儿,就猛地从腰里抽出了战刀,举到她的脸前,只轻轻一挑,就将她头上的头巾给挑飞了。无需再说什么,她的剪发头已经把自己的身份明白无误地告诉了敌人。在当时,除了八路军里的女战士和村里的妇女干部,是没有人留这种发型的。
“女共产党员。”木野满意地狞笑着,又将寒光闪闪的战刀再一次举到王月娥的脸前。
王月娥却紧咬双唇,一声不吭,脸上看不到一点恐惧,有的只是鄙夷和仇恨。
木野的战刀慢慢向下滑去,只一挑,就将王月娥的前襟挑开了。“啪”,一样东西从她怀里掉到了地上。那是一个小本子。王月娥心里一沉,那上面有前几天到区上交支前鞋时,区里给签的收条和她平时分派做军鞋任务的妇女名单。这要是落到敌人手里,那可是要牵连好多人家的。
跟前的张富川已注意到了王月娥脸上的变化,便抢先一步,把那小本子捡到手里,展开只扫了一眼,就朝王月娥的脚下一扔:“他妈的,原来是一份破礼账!”
木野在一旁狐疑地盯着地上。塌鼻二更是个鬼精,小眼睛一转,马上就过来又要去捡。
王月娥却已弯腰捡在手里,“哧啦”几下,就撕了个粉碎,照着塌鼻二的脸上就摔过去:“塌鼻二,你想要就拿去给你娘烧纸上坟去吧!”
塌鼻二被骂恼了:“妈的!老子先崩了你!”一边骂一边就拔出了手枪。他又想使王家沟的那一套了。
“胡,开枪的不要!”这回是木野在喊了。他将塌鼻二喊到一边,朝着王月娥就又是一阵“哇哇”乱叫。
张富川赶忙也朝王月娥道:“太君问你,村里还有谁是共产党?今天早上,是谁用手榴弹给八路军报的信?要是不说,太君就要……就要统统地枪毙抓到的这些人了。”
王月娥轻蔑地一笑:“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我,王月娥,就是共产党!早上的手榴弹,就是我扔的——只可惜,连一个鬼子也没有炸死!”
塌鼻二一听,立马又来劲了,忍不住就又跨到王月娥跟前,圆睁着小眼睛喊道:“好啊,敢情就是你给皇军坏的大事。说,是谁让你干的!”
早在三年前的那个黑色夜晚,王月娥就记住了眼前的这张险恶的嘴脸,此时,又见他摇身一变,成了一只专替日本人噬咬自己同胞的恶狗,一时间不由得怒火中烧,国恨家仇齐涌胸前:“狗汉奸,也不撒泡狗尿照照你的嘴脸,你有什么资格在这老龙岭上说话!”王月娥厉声地骂着,一扬手,“啪啪”就是两耳光,将塌鼻二打得“噔噔”直向后退。
塌鼻二想要发作,又怕再挨木野训斥,便哭丧着脸朝他的日本主子道:“太君,她、她骂你!”
木野当然还至于因为塌鼻二的一句“她骂你”就暴跳如雷,但此时这个老鬼子却真的已经是恼怒万分了。自从上到这太行山上,这个刽子手已经杀人无数,可是,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像眼前这么倔强的女子。可一看王月娥那紧咬双唇、凤眼圆睁的样子,心里一下子就又生出一股歹念,便眯缝着两眼淫邪地笑着又走过去,伸出一只鸡爪似的手,就去捏王月娥已经被恼怒憋得通红的脸庞:“你的,跟我回县城!”
王月娥只感到一阵恶心,“呸”地一口,就朝木野的干巴脸上啐去。木野一怔,也“噔噔”地向后退了好几步,忽然就“叽里哇啦”地一阵嗥叫,又抽出腰里的战刀,猛地朝着昂首而立的王月娥就砍了下去。
人群中一阵惊呼。几个鬼子兵冲过去,照着倒在血泊中的王月娥又是一顿乱刺。
“月娥!”王李氏大叫一声,当场昏了过去。
王虎龙连喊带叫,就要往前冲去。
鬼子赶忙用刺刀又将大家逼到石堰跟前。
萧瑟的秋风再次掠过老龙岭,一枚枚金黄的树叶从高高的老枣树上纷纷飘落,又被秋风吹拂着,簇拥着,哀号着,一路飞向打谷场,飞向静静地躺着的王月娥血水淋淋的身体之上。风还在飕飕地刮着,但它们却再也迈不动自己自由的脚步了……
太阳落山,鬼子离开了老龙岭。临走时,他们抓走了王虎龙、王二蛋、赵月明、刘狗吃、王全保、李金元、李桂良、赵排江等十几个青壮年。
傍晚,鬼子歇在了张村。
从老龙岭上抓走的十几个村民,当天夜里就被鬼子押着送到距武乡据点最近的吴家庄据点。两天后,他们和先前在其他村抓到这里的上百个老乡一同被装上了两辆大卡车,准备送往武乡县城段村据点,然后再转乘火车,运至阳泉煤矿做劳工。没想到,押送他们的鬼子兵在途中遭到“决九团”的伏击,一干人这才得救归来。只是,在伏击刚刚开始之际,慌乱中已有不少老乡开始跳车而逃。老龙岭上的赵月明和王全保跳车后,都跌到路旁的高崖下,前者被树枝刺瞎了双眼,成了一个终身以游走卖唱为生的盲艺人;后者则摔断脊椎,成为终身驼背。
就在王虎龙他们回来的第二天,在漳源县抗日民主政府召开的“王家沟死难军民公祭大会”上,李金元、李桂良、赵排江、王二蛋等率先跑上主席台,报名参加了八路军。也是在这一天,已经基本伤愈的王宝龙,擦干了眼泪,再次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