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进张村是塌鼻二的主意。
因着在日本主子面前邀宠争风的一些小事情，这塌鼻二平时就很是嫉恨张富川，所以，就时时处处想给他点难堪。塌鼻二知道，这张富川就是张村的人，他家里不但有粮有钱，还有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女人。而木野这个老日本鬼子，是钱和女人都喜欢的，只要是想法让日本人进了张家楼院，那他张富川就不只是要出粮出钱，还要“出”人了。
本来，木野从昨天夜里连夜奔袭王家沟，到现在已经是整整一天一夜了，虽然人困马乏，早想停下来歇歇了，可又怕遭到八路军的报复，所以，从老龙岭上一起身，想着就是要赶快回到县城的据点里去。但就在行到张村时，塌鼻二却忽然指着张富山家高高的大街门对木野道：“太君，这就是张翻译官的家。”继而，又扭头坏笑着向张富川道：“怎么，不想请太君进去坐坐？”
张富川一看，只好堆起满脸笑容，请木野下马进家。
这是张富川娶了吴香梨离开张村之后，第一次踏进自己的家门。
对于一个长时间流落异乡的人来说，家无疑是温暖和亲情的牵挂。但今天要迈进这个家，对他也实在是太难了。他知道，这座大院是生养他的地方，里面有他滞留在童年里的悲欢记忆，有抚养他长大成人的仁厚兄长。也正因为如此，他对家也有着常人所拥有的感恩和思念。但这里，也蕴藏着他的恨。
实事求是地讲，张富川绝不是那种可以对一个女人做到唯情至上的男人。优越的生活条件造就了他的少爷做派，特别是接触了外面的花花世界之后，女人对他来说已如玩物。要不是看在那个皇甫友仁可以给他带来似锦前程的分上，他也是不会很轻易地就把他认作岳父大人的。但所有这些并不能影响当初的新婚妻子吴香梨留给他的每一样赏心悦目的深切记忆。身边没有女人的时候，他也偶尔会想起她的千好万好。然而，大哥的一纸书信把他对这个女人心存的所有念想都打碎了。尽管那信写得很含糊其辞，可凭他的悟性，凭他对女人的理解，他已猜到这个耐不得寂寞的小娼妇肯定是红杏出墙了！媳妇是他的媳妇，他感到自己有愧于张家老祖宗，是他玷污了老张家的尊严和威仪。妈的，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亲手宰了这个小贱人！对了，还有那个野男人，等我知道了是谁，非把他零剜碎剐了不可！
很显然，对于一个女人的喜欢和在意，也是不足以让张富川生出这种刻骨的恨意的。之所以咬牙切齿，更多的还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的家族声誉。但仅就此说，他也还是没有勇气走进家门雪此仇恨的，不然的话，回到漳源这么些日子，又有日本人让他狗仗人势，他早就可以回来“手刃奸夫淫妇”了。之所以迟迟不愿回来，还是另有一样原因的。其实，在他来说，别说是回这张村，就是回漳源县，他也是极不情愿的。当年，他跟着皇甫友仁在保定和那个日本“商人”交朋友之初，想的也就是升官发财，光宗耀祖。没想到，“七七事变”，日本人的炮声不但击碎了卢沟桥的晓风残月，也击碎了他所有的美梦。之后，随着日军的长驱直入，他的日本朋友也一甩商人的假面罩，趾高气扬地穿起了挎着东洋刀的戎装武服。而他的岳父大人，也干脆死心踏地和他们做起了真正的朋友。随后，张富川很自然地就做了他们的翻译。翻译也不错，只是动动嘴皮子，就有大把的票子可挣。
这时候，他的第二任妻子已经给他生下了一对可爱的儿女。不管怎么说，在这个一不小心就可能脑袋搬家的惶惶世界，这份工作倒是可以带给他一份安全和富足。刚开始，他还有点惴惴然，生怕听到有人说“汉奸”二字。可渐渐地，眼瞅着偌大的一个中国东北没了，华北丢了，日本人的势力越来越大，他也就觉得心安理得了。别说一个中国，就是整个亚洲，整个天下都要成日本天皇的了，那他给日本人干还有什么不应该的呢？不管干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个荣华富贵。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老岳父不知什么原因，一下子在日本人跟前失宠了，他也一下子就从灯红酒绿的保定城被外派做了随军翻译，走来走去，又迷迷糊糊地就跟着日本人上了太行山，回了漳源城。
当然，事到如今，什么民族大义，什么祖宗遗训，于他来说都已成响屁一个，听听声音，放也就放了。但是作为一个读书之人，残留在心底的廉耻之心毕竟是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跟着日本人来家门口，对着和自己说着一样乡音土语的老老少少又抢又杀，别说是乡里乡亲，就是他哥哥张富山见了，也会照脸啐他一口的！
但现在不是他情愿不情愿的时候了。木野已经下马，塌鼻二已经上前敲门，现在这家是非进不可了。
“妈的，骑着毛驴看本本，老子和你走着瞧。”张富川一边跑到前边去喊门，一边在心里狠狠地骂着塌鼻二。
张村的老百姓也是在早上便相继跑到村外去了。这里的情形和老龙岭上差不多，刚开始时，也是由接到消息的张愣蛮和村干部们分头领着人挨门挨户动员大家跑的，可就是没有几家愿听他们的。等到王家沟的枪炮一响，大家这才害怕了，明白危险就在眼前，这才赶紧拖儿带女赶牛拉驴，纷纷拥拥往南山上跑去。
但也有少数几家没有跑的。张富山和他的本家老汉张寿福、张寿禄等几家老财就没跑。
这时候的张富山，早已经知道儿子是姓了“共”了，但他理不清儿子走的路是不是对的，所以，对儿子的行为总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也许是家里没有个亲娘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别的，儿子平时是极少回家的，一旦回来，不是要钱就是取粮，而他都是从来也没有说过一次不的。这倒不是表明他有多么支持儿子。其实，儿子每次回来拿东西，即使是背一小口袋粮食，他也会心疼得难过上好几天。但就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自己唯一的儿子，他把所有的不快也就都忍了。人活着为了个啥？还不就是为了子孙？所以，儿子愿干的事情，他是没理由反对的。
至于张富川的事，他也听说了。最初，也曾干气了好一阵，但后来也就慢慢地想开了。唉，连自己的儿子干什么都管不了，哪还有本事再去管兄弟干什么啊。何况，这些都是政治上的事情，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好，日本人也罢，他只要对谁都不热不冷不问长短，想来是谁也不会把他怎么样的。再说，他也不是不想跑，是跑不了。对于那些穷苦老百姓来说，两个肩膀扛着个脑袋，抬起脚一跑就什么也不用牵挂了，最多，也就是一半个牲口或是些锅锅碗碗。可他张富山就不一样，就算是现在没有从前的那疙瘩羊子了，可五六头牲口还是在的。更重要的是，家里还有成囤成囤的粮食，还有那么多值钱的东西。对他来说这些东西就是他的命，光管自己跑了，这财产保不住，那还不等于要了他的命？唉，管他呢，听天由命吧。所以，当他得知日本人要来的消息后，只是劝着老婆子刘兰香去跑。刘兰香却很倔，他不跑她也不跑。至于吴香梨，老两口压根就没去想她。自打她爹把她送回来，并扔下一句“生是张家人死是张家鬼”的话走了后，他们就真的再没把她当个人来看待。想快点想个办法把她赶出张家楼院吧，可兵荒马乱，也实在是没个好办法，所以，就只好由她过一天算一天。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