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富山已经一连几天没有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了。
漳源县城的枪炮声响了两天两夜,他就在家里的土炕上木木地坐了两天两夜。那隐隐的枪炮声就像是根长线,紧紧地将他的心牵扯着、悬吊着,怎么也踏实不下来。他在牵挂儿子,也在牵挂弟弟。在他的心里,这两样的感情其实该是一样的父爱。但此时此刻,对弟弟的担心要更胜于儿子。因为在他眼里,他的儿子已经成长为一个真正能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了,而且,这打仗他也不知道打过多少回了,所以,他反倒觉得对他很是放心的。但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就不一样了,尽管他跟在日本人的屁股后头背着个小手枪,常常摆出一副很了不起的威武样子,但他清楚,他那全是狐假虎威硬装的。说到底,他还是一个文弱书生。他不知道这世事为什么会这样捉弄他,他的两个至亲之人,一个是跟着共产党八路军要去打漳源城,而一个却是在做着和日本人一样的被打的角色。
其实,他和许许多多的老百姓一样,恨日本人,恨为日本人做事的人,所以,就盼着八路军把这日本人赶快赶跑打走。可一旦是这样,他的那个弟弟就……唉,如果让这个败类继续为虎作伥,他觉得愧对乡民,愧对祖宗;可如果要是让他不得善终,他又觉得愧对父母。不管怎么说,那毕竟是自己的一奶同胞,毕竟是自己一手扶养大的啊。
打仗期间,也不断有村里人被组织去抬担架、慰问部队,可他就是没勇气去问一问仗打得到底怎么样了。两天过去了,仗停了,支前的人们都喜笑颜开地回来了,可他越没勇气去打听了,却也更不安心了。
又过了好几天。中午,他听见有好多人在他家大街门外吵吵嚷嚷地谈论打县城的事,他就蹑手蹑脚地下了地,又光着脚板到了院里,但就是不敢去开大门。
大门外是张愣蛮的粗嗓门,他在给大家讲八路军怎么把炸药装进棺材里,怎么把敌人都炸上天。还讲老龙圪塔的王宝龙怎么了得,打仗不怕死,一个人舞着大铡刀,砍开三四道铁丝网,给老龙岭上争大光了。又讲陈赓旅长戴着望远镜指挥八路军打冲锋,小日本的子弹直直地飞过来,可一到陈赓旅长跟前就拐个弯飞跑了。
大家不由得就是一阵“啧啧”的赞叹声。
张愣蛮是带着民兵去抬担架的,打仗的事他最清楚。
有人问:“日本人真的都被炸死了吗?”
“炸得腿胳膊都成碎渣渣了,你说还能活不能活?”张愣蛮不假思索,回答得十分肯定。
“咱们村的眼镜呢?”忽然又有人问。
“眼镜”是村里人对张富川的称呼。张富山的心一紧,马上又朝紧闭着的大门跟前挪了挪。
张愣蛮不屑道:“他和日本人穿的是一条裤子,日本人完蛋了,你说他能好了?”张富山的心里一沉,看来是真完了。
又一个说:“麻子不爆,是时辰不到,死了活该。”是张狗狗的声音,而且,听起来还恶狠狠的。唉,连在他们老张家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张狗狗都这么说话了,可见村里人对张富川该有多恨了。
张富山的心更冷了,也再没有心思听下去了,便转过身来慢慢地又回了屋里。
夜里,张富山还是难以入睡。
“你说,我张家什么时候做下缺德事了,怎会遭这么多报应?”
刘兰香也想不通,只好长叹一声,说:“老家的,这都是命,你就别瞎琢磨了。”
“唉,要是我那年不把那孩子扔出去,那孩子也就不会被狼吃了。”张富山忽然又想起吴香梨生孩子的事。他认定,那是自己这一生当中做的唯一一件缺德事,对张家的惩罚就起源于此。
刘兰香不吱声。但她坚信,在当时来说,不把那贱女人赶出家门,已经是张家的大慈大悲了。
“可那并不是我的本意啊……”张富山说着说着,忽然“呜呜”地低声抽泣开了。
正在此时,村里忽然响起了一阵狗叫声。不一会儿,传来了敲门声。那声音就在他家的大门外,声音不高但很急促。
张富山心里一慌,莫非是……他顾不得多想了,赶紧抹了一把眼泪,跳下地趿拉上鞋就往外走。
不出所料,果然是张富川。
张富川一进门,立马就像一堆泥一样瘫在了地上,连说话都有气无力:“大哥、大嫂,快给我弄点吃的。”看得出,他已经好几顿没吃东西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很微弱。
刘兰香去做饭,张富山这才开始仔细打量他的弟弟。此时的张富川,长长的头发乱得像秋天的一丛老沙蓬,眼镜早不知丢哪儿了,脸上也满是脏兮兮的污垢;上身穿着的是一件补满补丁的粗布夹袄,裤子上则已经满是泥巴;更糟的是脚上,竟然什么也没穿,而且,泥糊糊的脚指间,还映着红红的血迹……
这跟乞丐有什么区别!张富山的心里一阵难过,眼泪不由得就涌了出来……
不一会儿,刘兰香就端着一碗面汤和一大碗葱花炒鸡蛋擀面条过来了。张富川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端过面就要吃,却被张富山又夺下了:“不要命了?先喝点汤。”张富川这才端起面汤,“咕咚咕咚”几口就灌到肚里了,然后,端起那碗面,还没几口就又吃了个光打光。
“哦,真香啊。”张富川显然还没有吃饱,一边将空碗递给刘兰香,一边不无感慨地说:“大嫂,吃了你这碗面,我就是死了也不用做饿死鬼了。”
刘兰香眼眶一热,赶紧拿过了那只空碗:“我再给你去端一碗。”
张富山坐在太师椅子上,一直静静地看着张富川吃完饭,又看着刘兰香给他找出一身干净的衣服和鞋,张张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张富川这时已经精神多了,看着他大哥欲言又止的样子,自己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怔了老半天,才起身道:“大哥,我睡去了。”
张富山一听,好像一下子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立马“腾”地就站了起来:“你,你真的是不想活了?你以为回到这家里就太平无事了?你知不知道,村里有多少人恨不得想啃你的骨头喝你的血嘞!”
张富川一怔,又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张富山的话,让他又一次感到危险还在眼前,刀还架在脖子上。天哪,自己好不容易趁着八路军刚刚打进城里时的混乱样子逃跑出来,又好不容易东躲西藏逃到了老家,可哪里会知道,等待自己的还是死路一条!
“大哥,你就救救我吧!”张富川两腿一软,“咚”地跪在了张富山的面前。
没想,这一跪更把张富山心中那份难割难舍的亲情给跪疼了:“你也知道给人下跪啊?”他的嘴唇在哆嗦,声音在颤抖,在大门口给死去的吴香梨的那一跪,在老龙岭上给他的那一跪,还有在王家沟斗争大会上的那一记瓦片,一下子又都闪到了眼前。
“大哥,路生现在是共产党的大官了,你就求求他让他们高抬贵手饶了我吧?大哥啊,我在保定还有家,还有老婆孩子啊……”张富川声泪俱下,眼巴巴地看着张富山。
良久,张富山才又叹口气说:“老二,你别说了,共产党的政策是什么,你比我更清楚。当初我也只是有能力可以出钱把你们叔侄俩送到太原,可我没本事去教你们走什么样的路啊。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张富山言罢,到里间屋里翻出几十枚银元和一叠冀南票子给张富山塞到衣兜里,又让刘兰香打包了一包衣服和干粮:“去吧,一刻也别在这儿停留了。出了大门朝西一直走,趁夜里翻过悟云山,到平川那面没人认得你了,也许还可以落下一条小命。”
张富川知道再说什么也是白说了,他把包裹挎到身上,转身欲走,却返回来猛地就又跪在了地下,将头重重地往砖墁地上一磕,哽咽着说:“大哥,今生已无望,张富川只能来世报答你老人家了!”言罢,起身掩面而去。
漳源解放后,县抗日民主政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革命烈士颁发证书,立碑建亭,以资纪念。按照漳源县委的统一安排,除在县城中心地带筹建一座革命烈士陵园之外,还要在烈士们的故里建烈士亭,立烈士碑,让烈士英名流芳千古,永垂不朽。
碑是由县政府统一刻好的。也许是考虑到在老龙岭要建的这座烈士亭中,仅老赵家就有三个人的名字被刻上了纪念碑,区里便直接通知赵凤堂带上人去县里往回拉运石碑,并明确告知,烈士亭要建在老龙岭上。
当天一大早,赵凤堂就喊了村里的几个后生赶着牲口进了城。但路途遥远,又是老牛破车,回来时,天就大黑下来了。也是因为对建烈士亭太上心了,赵凤堂回到家里,匆匆吃了点饭,跟白粉珍说了一声,就又急急忙忙下了张村。建烈士亭是村里的大事,虽然是要建在老龙岭上的,可这老龙岭上的几个小村庄还是属张村编村统一管辖的,所有的事情还必须由村长张愣蛮出面组织。他想着眼下正是开春解冻最宜动土的季节,所以,就想和张愣蛮招呼一声,在这几天就赶紧动工。张愣蛮对这事很是支持,赵凤堂一开口,他就满口答应,并嘱咐他去凤凰台上砍几棵最好的松树。两个人又就村里的工作东拉西扯了老半天,眼看就大半夜了,赵凤堂这才出来往回走。
凡事总是无巧不成书。就在赵凤堂刚刚拐过张愣蛮家房山墙,正要走到当街上时,却忽听前边响起一声开门声。再一细辨,那声音是从张家楼院的大门前发出来。一团疑云立马涌上心头,这么晚了,他家怎么还会有人往出跑呢?
赵凤堂贴着墙根紧走几步,就看到影影绰绰的夜色里,有一个瘦瘦的人影正鬼鬼祟祟地迈着细碎的步子,顺着大街一直往西走去。赵凤堂又紧赶几步,就觉得那背影竟有些熟悉。心里正在琢磨,那个人却好像感觉到背后有人了,脚步立马就快了起来,走着走着,竟小跑起来了。
赵凤堂看着那跑动着的熟悉的身影,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好狗日的,敢情你没死啊!心里这样恨恨地想着,脚下不由得也加快了步子,还没追几步,正好那人跑出村子了,赵凤堂也正好就追到他屁股后边了。赵凤堂心里一盘算,也不搭话,只一伸手,就从后边一把把那人抓住了,然后像掂一捆干草一样,往起一掂,就头朝后脚朝前把那个人夹到了胳肢窝里了。
“祖爷爷呀,你到底是人是鬼?你要是人,就放我一条生路,我有钱,我给你钱……”那人连喘气带央告,还想挣扎着伸伸胳膊蹬蹬脚,可终究是被夹得生疼,身上的零件除了一张嘴巴全不听自己使唤了。
赵凤堂一听这声音,心里更踏实了,果然是张富川!心里骂一声:“我再叫你狗日的带你那些日本爹祸害人。”脚下就生了风似的迈开大步绕过张村,直朝村后的老龙沟方向而来。
等到了废瓦窑跟前,赵凤堂才一松胳膊,将张富川撂到地上。
张富川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一伸手却正好摸到一块冷冰冰的石头,他当然不会想到,这块石头就是他的结发妻子吴香梨坟前的石桌子!此时,石桌子后边还长着一棵碗口来粗的小柳树——那是当年安葬完吴香梨,作为侄子的张路生插上去的一根柳木孝棍长成的。
张富川两手按着那块石桌子,刚想要站起来,却不防又被站在身后的赵凤堂一脚又给踹得跪了下来。张富川索性就这么跪着不起来了,却忽然又开口说话了:“赵家老三,赵凤堂,我张家一向待你不薄,你为何这样对我?”
赵凤堂一愣,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是我?”
张富川冷笑一声:“这老龙岭上,除了你蛮牛赵凤堂,还有谁会有这力气一口气夹着我一个大活人跑这么远?”
赵凤堂咬咬牙,心一横道:“既然你知道是你三爷了,那我就问你,你知道你现在是给谁在跪着?”
张富川毕竟是念过书的人,赵凤堂这么一说,他就立刻猜到了眼前就是吴香梨的坟!但随之,又一个新的推断又像一把刀子一样直刺他的心里。但那不是疼痛,而是一个男人的屈辱和愤怒:“应该跪着的是这个贱女人!是她对不起我!对不起我老张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还有你,赵凤堂!是你们这对狗男女对不起我,下跪的应该是你们!”
张富川咆哮着,双肩颤抖着,又要往起站,却被赵凤堂抬起脚照着后背“嘭”的一脚,又给踹得趴下了。
“这就是你领着日本人来血洗王家沟的理由?这就是你领着你那日本爹来杀我二嫂的理由?这就是你让你那些日本姥爷糟蹋香梨的理由?”赵凤堂越说越气,不由又是重重的一脚。
“我……”张富川想要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上来。
“告诉你,张富川,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周年了!”
“我是该死……”张富川喃喃着,却直直地跪着不再挣扎了。
赵凤堂也不听他说,“咚”的又踢了一脚,就喊:“把裤带解下来!”
张富川又惊又怕,又莫名其妙:“你要干什么?”
“让你也像香梨那样去死!”
“赵凤堂,老子自己会死,用不着你教!”张富川忽然又硬气起来,“腾”地站起来,还没等赵凤堂反应过来,就朝后退了四五步,然后弯着腰低着头,照着那块石桌子“嘭”的一声就冲过来将头撞了上去。
赵凤堂一看,倒吸了口凉气,这狗日的还有这一手啊。心里正吃惊呢,那张富川却躺在那里“哼哼呀呀”地叫唤开了。
看来,人要是脓包,连死的本事都没有。
赵凤堂冷笑一声,心里一狠,从张富川腰里把他的裤带拽了下来,然后踮起脚搭到横着的一根树枝上,又在两头打个死结,拨开个圆圈,一弯腰又把张富川掂了起来,轻轻往起一杵,就像是锄完地往墙上挂一把锄头那样把他挂了上去。
就在此时,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忽然就在脚边清脆悦耳地响了起来。那是银元落在石桌子上磕碰出的金属声。
赵凤堂一松手,看着地上那些个发着幽幽蓝光的小圆片,“呸”地啐了一口,撤转身子头也不回地朝着老龙岭上大踏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