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太阳已将外滩上风格典雅的欧式建筑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泽,黄埔江边为数不多的法国梧桐和柳树,正随着瑟瑟的秋风将一片一片橙黄色的叶子飘洒到波涛滚滚的江水里。这条有着秋天般色泽的江水是永远没有停歇的季节的,而此时,它似乎显得更为繁忙,即使是不时鸣响着的汽笛,听起来也是那么的气色沉凝,不堪重负。
不过,与炮火连天的大中原相比,这里似乎还拥有着一种特殊的宁静。如果不是那些个停泊在黄埔江里的战舰反射着的刺眼的金属光芒,谁都不会想到在这轮明亮的太阳底下,战争已是在步步逼近。
上海外滩海关码头。
一艘轮机轰鸣的大型邮轮正从黄埔江边解缆启碇,一方红白相间的星条旗,正有气无力地垂挂在高高的桅杆上。码头上,几个制服笔挺的海关关员正手持纸笔,忙碌地登记着什么。二十多个穿着黑色衣衫的打手模样的人,正远远地站在一边紧紧地盯着这里;有几个则吆五喝六地指挥着一群衣衫褴褛的码头工人,在一座大开着门的仓库里,往出抬运一排大木箱。
走在前边的四个码头工人,正抬着一只木箱一步一挪,刚刚跨上邮轮前的栈桥上,忽然一阵急嗷嗷的马达声由远而近。“吱——”的一声,四五辆三轮摩托就在刺耳的刹车声中停在了栈桥边上。为首的一辆摩托车上跳下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朝着前来盘问的海关关员一亮在公文包内的文件,大声说道:“上海市博物馆,奉内务部朱部长和吴市长之命,特扣留检查这批报关古物!”
此人正是上海市立博物馆的研究员蒋大沂。
摩托车上一同而来的人也纷纷围在了蒋大沂的跟前。
李梦楼今天也穿着一件灰长衫,他的身边则是小伙计打扮的穿着蓝布夹袄、方口布鞋、黑洋布大裆裤子的赵凤堂。为了准确地辨认大龙骨,也为了路遇不测时好有个帮手,李梦楼特意到漳源把他带在身边。
其时,他们身上揣的都是上海市博物馆的工作证。但是,两人跳下摩托车后却没有跟着拿文件的蒋大沂堆到一块,而是不远不近地立在了与他们数步之遥的那排大木箱跟前。
两个人的目光正警惕地注视着那二十多个穿黑衣衫的打手。他们明白,今天这个场面,厉害的不是那几个海关关员,有了内务部长和上海市长签发的命令,小小几个海关关员即使是已被张雪庚的金钱买通,事到如今却也是大屁不敢放一声。所以,要提防的就是那伙打手使粗动武。
果然,刚才还在颐指气使的几个海关关员,在看了文件之后,立即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了。
蒋大沂高声道:“抬回仓库,就地查封,等待审验!”
码头工人们立刻又掉过身子抬起木箱往仓库走去。
“兄弟们!上!”一直在一旁摩拳擦掌的打手们终于不耐烦了,为首的发一声喊,就手持木棒、短刀,朝着蒋大沂这边一拥而上。
“凤堂,上!”早有准备的李梦楼也是一声喝喊,立马就和赵凤堂冲过去横插在了蒋大沂和那伙打手之间。
一霎时,寒光闪闪,刀飞棍舞,双方便噼里啪啦混战在一起。李梦楼是拳棒把式,赵凤堂是“蛮牛”,又跟着李梦楼也学了几手拳脚格斗,所以工夫不大,脚底下便哭爹叫娘黑森森地滚下一片。打到兴起,赵凤堂索性抓住了一个歹徒的脚腕子,一扬手就扔到不远处的栈桥上。打手们一惊,“噔噔”直往后退,一时都惊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但这些家伙毕竟是群亡命徒,只愣怔了片刻,便又“嗷嗷”地叫着继续围打厮闹起来。李梦楼和赵凤堂纵然了得,也是双拳难敌四手,顾了这边顾不了那边。果不其然,博物馆的人已有被砍倒在血泊里的了!
情况万分危险。就在此时,码头上忽然又风驰电掣般地驶进一辆大卡车,数十个身着黑制服的国民党警察从车上跳下来,立马就端着枪冲过来把正在殴斗着的一伙人团团围住。
“不许动!”
一个腰里别着短枪的警察,指着那伙打手将手一挥:“统统给老子带走!”
蒋大沂这才长出了口气,赶紧跑过来看被打倒的那两个馆员——幸好都没有伤在致命处,便赶忙打发人往医院送去。
李梦楼则被眼前这突至的变故给搞懵了,心里正在猜疑呢,一转身却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窗的玻璃已被摇下,一个熟悉的面孔向他微微一笑,便又摇上玻璃驱车而去了。
李梦楼的心中一阵温暖,不由得两眼热泪,一直望着那辆轿车消失在码头的尽头。原来,那车里坐着的,就是那位与他接头的上海地下党同志。
第二天,上海市立博物馆馆长杨宽亲自出马,在蒋大沂的陪同下,会同海关负责人和物主张雪庚,逐箱开启查验,耗时近三日方告结束,最后由博物馆造成清册。经逐件鉴定,二十三箱共计六百八十八件古物,只有十四件属仿制品,其中包括一百二十多多件浑源青铜器和一件漳源剑齿象门齿化石在内的六百七十四件均属有极高历史与艺术价值的珍贵文物。
审验结果让李梦楼既喜又忧。喜的是那件“剑齿象门齿化石”经他和赵凤堂仔细辨认,正是八年前日本鬼子从老龙岭上掠走的“大老黑”;忧的是本以为这一来好事成双,如若拦截成功,“大老黑”和“二老黑”一定会是珠联璧合,同在一起的,可谁知,眼前看到的仍是形影孤单的“大老黑”!
审验结束后,馆长杨宽将李梦楼悄悄叫到一边。
杨宽说:“按规定,这批古物现在应由审验方,也就是我们市立博物馆全部予以收缴留存。”
“那好啊,只要拦截成功,不让它流落国外,在上海也就是在我们中国啊。”李梦楼回答得很爽朗。
“不过。”杨宽又说,“你们漳源的这枚化石可是有点特殊。就拿我来说吧,在研究古物这一行里也算是几十年的老古董了,可对化石,特别是这么大的化石,真的还是头一次见。干脆说白了吧,上边对这类古物的管理还没有明确的规定,所以,我们博物馆可以对你说的这只大龙骨网开一面。”
李梦楼心头一喜:“你是说……”
李宽诚恳道:“我是说博物馆不收缴它,可以由你带回去交差。”
李梦楼一听,又泄气了:“唉,谢谢你的好意,要是一口袋粮食兴许我还能扛回去,可现在你也知道,这千山万水,相隔两重天……”
杨宽笑了笑,一摆手截住了他的话:“我明白了。那就是说现在只能是交由我们留存了。哈哈哈……”
李梦楼却忽然一拍脑门,狡黠地一笑,说:“杨馆长,这样吧,你给我打个收条,这样我回去也好交差。”
杨宽一想也对:“好吧。”随手就拿出钢笔和纸要写。李梦楼却又拦住了他:“杨馆长,送佛上西天,你好事做到底吧。论文化你肯定比我高,不过,这收条怎样写还得请你听我的。我看,你是不是可以这样写——今代为山西漳源收存剑齿象门齿化石一件。”
杨宽一听,心里不由对李梦楼的精明暗自佩服,嘴上却也不说什么,只是一笑,拿起笔“刷刷”几下,就将收条写好交给了他。
“好了,我的新馆员,我们后会有期。”杨宽将双手伸向李梦楼,深邃的目光透过厚厚的眼镜片,意味深长地紧紧看着李梦楼。
李梦楼的心里又是一热,赶忙将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对方。他知道,其实杨宽早已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了,而且,他和他都明白,用不了多久,这大上海就要真正回到人民的手中了!
黄埔江边又响起一声沉闷的汽笛,又一艘轮船正缓缓地破浪而去。船舱下旋转着的螺旋桨,用它那巨大的力量将沉沉的江面搅出一道银白锃亮的浪花。
似乎就是在这一瞬间,这道翻腾着的、咆哮着的浪花,便从宽阔的江面上席卷而过,直朝着坚实高大的岸堤猛烈地撞击着,撞击着。于是,在大江两岸,一声声更为猛烈的撞击又轰然而起!
在这巨大的轰鸣声中,李梦楼的心一下子又回到了大中原,回到了太行山上,回到了浊漳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