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静岚是林密上大学之后认识的,两人不同班,不同宿舍。前两年甚至都没有任何交集。就像上天注定干柴不会于烈火待在一起一样,可一旦遇上了,就算化成灰烬焦头烂额也要熔在一起。
那个时候的林密已经变了性子,不爱说话,不管闲事,不愿意交朋友。她经历了家庭的变故,在家乡上了一所非著名的学校,对什么都淡淡的。
一个冬天的下午林密裹着长外套往图书馆走,前一天刚刚下过雪,路上还有已经踩硬了的积雪,台阶上的冰更是磨得发亮,林密小心翼翼的往上走,听见学校广场上有好多人都在欢呼,还以为有人打雪仗。走上广场才看到原来是有人在放风筝。牵着线的那个就是夏侯静岚,她那天穿这个五颜六色的外套,带着毛茸茸的耳罩和手套,在雪地里很晃眼,就像一只回春的小鸟,不怕寒冷,也不怕跌倒就那么牵着风筝线一会儿往前跑,一会儿倒着跑,口中不断地喝着白气,脸却红红的。
林密就站在台阶边上看着天上的风筝,下过雪的天空蓝的很透彻,那只红色的蝴蝶就在那干净又凛冽的蓝天里轻盈的盘旋。林密静静的瞧着,太阳光有些耀眼,她抬起一只手来想要遮一遮阳光,却冷不防的一个背影撞向她。
她那时就站在台阶边上,下过雪的台阶结着厚厚的磨得发亮的冰。她从上面摔下去,只听到身边很多的惊呼声。
林密感觉到自己趴在一个人的背上,有个声音喘着粗气告诉她“坚持住,坚持住……”她却喃喃的叫了声“爸爸”。一路上她能感觉的有好几个肩膀换着背她,却始终有一个同样的声音对她说,“坚持住,坚持住。”
好在校医院距广场不远,好在台阶不是很高,好在衣服穿的厚,除了身上有些淤青,脚腕骨折的比较严重之外,头只是碰着了,起了个包也并不严重。当天晚上林密在病房里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床边趴着个人,她轻轻动了动牵动了受伤的脚,不由得抽了一口气。床边的人立刻惊醒起来,一脸疑惑的林密瞪着眼睛看着她,她激动的都快要哭了。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那人高兴的叫起来,就好象是发现了挖到了宝藏一样。
林密觉得有些吵得受不了,慢腾腾的问她,“请问你是谁啊?”
这么一问她便尴尬起来,低着头说,“我叫夏侯静岚,是今天下午把你撞下台阶的人……”
“你……”林密还没来得及说下去,她就抢着说,“你别激动,千万别生气,医生说你要静养,不能生气的,如果你不想见到我,我现在就可以走的。我……”她说着说着竟然自己哭起来,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她一双眼睛早就哭的红红的。她吸吸鼻子继续说,“医药费我会全部承担,营养费我也全部承担,你需要什么尽管找我要就是了,我以后一定负责你的生活,在医院的这段时间我也会照顾你知道你完全康复!”她边哭边说,最后,对林密来了个90度的鞠躬,懊悔万千的说了句,“同学,对不起!”
林密刚睡醒,被她念台词似的一通话弄得晕晕乎乎,只是接着问了一句刚刚要问的话:“你就是放风筝的那个?”
她红着眼点点头,接着又来了个90度,来了句,“我以后再也不放风筝了!”
林密被她吓了一跳,赶紧说,“别,风筝你还是想放就放,千万别给我道歉鞠躬了,觉得怪怪的,跟遗体告别似的。”
夏侯静岚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站在一旁点点头,又说,“我去叫医生来看看!”说完就走了出去,林密看她走起来有些一瘸一拐想是也摔得不轻,想叫她别去了,她已经拐出了门口。
不一会儿医生就领着个小护士过来这里那里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什么大问题,便出了病房,夏侯一个劲儿地跟医生说谢谢,并将他送出病房。
房间里又只剩下林密和夏侯两个人,林密说,“我能不能再睡一会儿?”
夏侯赶忙说,“快睡吧快睡吧,好好休息!”
林密便闭上眼睛准备要睡,过了几分钟她觉得夏侯好像还在床边站着,便睁开眼睛看,她果然就站在那里没动,于是便问她,“你怎么还在?”
“我在这里看着你啊!”她理所当然的回答。
“你看着我干嘛呢?我这个样子又跑不了。”林密指指自己的脚对她说。
“我……我看着你比较放心。”
林密突然反应过什么来似的,赶紧问她,“现在几点了?”
夏侯便从包里把手机翻出来看时间,“十一点十分了。”
“哦,都已经那么晚了,宿舍都关门回不去了。”林密心想,又看看周围,是单人病房,只有一张床,于是慢慢的往床边挪了挪,让出一半,拍了拍,对夏侯说,“上来一起睡吧。”
“不用了,你赶紧睡吧!”
“你在边上站着我睡不着,快上来,我挪过来挪不回去了已经。”林密继续指指自己的脚。
夏侯只得脱下外衣躺上去,她小心的挨着床边生怕碰到林密的脚。
“你受伤了怎么还背我?”林密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问她。
“我撞的你当然该我背你,我伤的不重,你在前面挡着我,我只是趴在台阶上蹭破了点皮。”
“那你还挺幸运。”林密依旧看着天花板。
“我对不起你”她再一次道歉。
“别再跟我道歉啦,我又没怨你,真的,我站的也不是地方。”
“其实也不是我一直背的你,后来也实在走得太慢,一路换了几个同学来医院会快一点。”
“有机会我去谢谢他们。”
“我明天就去道谢。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背你的?你那时明明迷迷糊糊的呀。”
“我记得你的声音。”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各自躺在床上,没有说话只有呼吸声。过了一会儿,夏侯对林密说:“今天真是吓死我了,我一爬起来,看见你倒在地上差点都懵了,你要是醒不过来或是留下什么后遗症,我这一辈子都安不了心。”
“说什么傻话,那么矮的台阶怎么可能醒不过来呢,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你不必内疚,更不必一辈子不安心。我会好好的恢复,好好的活在你面前。”林密说着隐隐的听到夏侯背对着她低低的啜泣声。
“夏侯静岚,你别哭了。你不知道这都是小事,我连车祸都经历过的,现在一点都不疼,真的。别哭了。”她是真的吓坏了。
“车祸?”
“是啊,是大客车,从山谷翻下去,56个人只活了我一个。”林密看着天花板,“所以,我会更好的活下去,有句话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我不会因为从几层台阶上摔下来就完了,我还要好好的活着享福呢。”
“你一定会有福气的。”她对林密说。
“嗯。睡吧,不早了,你累了,我也该睡了。”
夏侯轻轻的应了一声,她是真的累了,折腾一下午,又哭了一下午,过了一小会儿就听见她熟睡的呼吸声。林密依旧看着天花板,那样眼泪就不会流出来。
第二天林密发了烧,躺在床上冷的发抖,可是脸却烧的有红又热。夏侯静岚灌好热水袋放在她插着针管的手腕下面,将手轻轻地覆在林密的手上,一直没有离开。
后来她告诉林密:“出事的那天下午,我看着你静静的躺在床上皱着眉头,就觉得这个人其实是那么孤独,你轻轻的咬着嘴唇,一点呻吟声都没有。你醒来的那天晚上,我高兴的想要扑上去抱住你,不仅仅是因为你是受害者而我是肇事者,更多的是因为你醒了,只是因为你醒了。你从来不知道梦中的你是多么弱小,多么让人心疼。你从来不说你疼,可是我看着他们在你又红又肿的脚腕上打上石膏的时候,我疼得想哭。”
夏侯静岚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是那之后的第七年,她们在大连,那是静岚的家乡。那是林密的母亲去世的时候,是林密回故乡的前一年。
静岚抱着痴痴的林密,一边说一边掉眼泪。
“你就是傻,发烧的时候打吊瓶,血管太细,护士扎了三次都没扎进去,你眼睛也不眨就那么痴痴的看着,为什么明明是你在受苦却还笑着对我说别担心。我对你有太多的不忍心,一路走下来,我依靠着你,你却只有自己。我一直想抓住你的衣角,告诉你‘停下来,歇一歇吧。’可是怕你不肯,会把我抛下。而现在,我发现自己真的好自私,只知道自己离不开你,就假装看不到你其实已经痛的无法承受。”
“就这一次,就这一次,林密儿,停下来,靠着我休息一下。就当作我们其实都已经死了,不必再继续奔波。”
林密儿把头靠在静岚的肩膀上,良久,在她的耳边说着:“她也把我抛下了,独自一个人走掉,什么都不管了。她一定是恨我当初不告而别所以她离开时也不愿意告诉我。我妈妈,她恨我。她这么恨我,最到最后都不愿意让我见到她。”那是她第一次在静岚面前掉眼泪,把静岚的肩膀都打湿了。她卸下自己的重量靠在静岚的身上,却没有半分的轻松,只是觉得悲痛如同海底的水藻一样摇晃在她的周围,将她慢慢的缠住,缠住越是挣扎便越是箍的紧。
她浸在水里,冷得刺骨,只有静岚的手臂环着她带来些许的温暖。
她说道这里停了下来,看了看时间。对我说,“今天先说到这里吧,小孩子该回家好好睡一觉了。还要准备晚餐。”
“啊?哦……”我回答说。“明天会见面吗?”
她对我笑了笑,回身叫醒已经熟睡的小溢。
“不好意思,我有一点心急,我只是……很想继续听下去,这位林密的故事。”
她抱着睡眼惺忪的孩子站起来,对我说,“明天是周六,孩子不上学,可以去我家。”
“好,谢谢!”
“阿姨再见。”小溢带着迷糊的睡意对我说。
“再见!”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七点半左右便到了她的家门口,想要按门铃的时候突然觉得这样太没有礼貌,于是步行到海边去。
以前并没有认真的看过这片海,如今在这样一个寂静的早晨,站在沙滩上听着海浪,闻着海水,全世界开阔了一样。台风过后的海面仿佛比以前更蓝,更深邃,茫茫的深蓝在视线里摇晃着,不是前天要吞噬一切的汹涌,而是沉寂下来的低声倾诉。就像风从未来过,浪从未起过,伤害从未有过。
“我每天早晨都会来这里,这片海每天都不一样。”
刚刚太专注,没有看到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我转头看到她披着披肩正站在我身边。
“我听到门外有车停靠的声音,想是你来了,你果然在这里。”
“我来得有些早了,怕会打搅你们。”
“不会。”她摇摇头,往回走去。边走边对我说,“你穿的太少了,站久了会感冒的。”
屋子里暖和多了,明明还是夏天,海边还是可以感到刺骨的凉。就如同人们脸上都会有灿烂的笑一样,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着深藏的悲伤。与脸上的表情无关。
我们依旧坐在客厅里,她拿来咖啡壶放在一旁,又问我,“要不要点起壁炉?”
我还在想着刚刚的那片海,没有留意她说什么,于是没有作声。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壁炉里的火已经燃起来了。
“太好了,你把壁炉燃起来了。”我高兴的说。
“这样才有讲故事得气氛。”她笑着走过来,为我倒上一杯咖啡,又为她自己倒了一杯,随后她打开糖盒,往自己的咖啡里整整加了五勺糖。
“会不会太甜?”我问她。
“静岚就喜欢加这么多糖,她总嫌咖啡太苦,一般不喝的,要喝的时候又总是没有节制的加糖,其实这样只能齁到自己,反倒让她更加不喜欢咖啡。”她边说边搅动着那杯咖啡,之后很从容的喝了一口,“这味道喝过那么多次,还是接受不了。”她自嘲一句,放下杯子。
我默默的喝一口不加糖的咖啡,苦是苦,却有着自然的醇香。“那么,你又是故事里的谁呢?”我问。
“但愿我从来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她看了一眼燃着的火焰,接着又说下去,“还是让我先继续讲林密的故事吧,之后你会知道我是谁。我没有办法可以先告诉你我是谁。”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林密18岁的时候是1997年,时间过得可真快,那个时候都还没有手机,除了高考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烦恼。”
“1997年的初夏,是林密高中结束的时候,是一个美好时代的结束,也是以后的每一段痛苦的开始。只是她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人能知道以后的事情呢,而她连之前的事情都不知道。她从学校回家的时候,还以为一切都如同从前一样,妈妈在院子里摆弄花花草草,爸爸会从公司赶回家等她回去。”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生活会有变化,仿佛所有的东西原来是什么样,以后还会是什么样。可是世上哪里会有不变的东西,只要时间还存在,每一秒里都充满着变化,这是她以后经历了事情才懂得的。林密那个时候不是傻,只是活得太舒适,舒适到很多事情根本不用自己去想,也根本不用自己去做,她在18年的时间里丢掉了每个人都该有的担忧的本性。以致于接到母亲打给她的不能去接她的电话的时候,她连想都没有去想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她也没有听出电话里母亲极力掩盖的声音的颤抖。
林密的家住在一个小镇上。那里以鲜花闻名是整座城里最美丽的地方。那里有开满山坡的各种花花草草,有成片成片的桔梗花,远远看去就像是紫色的地毯。那里有溪水,有泉眼,有翠绿翠绿的望不到头的山。那里家家户户都种着花草,名贵的花和遍地都是的野花放在一起,没有贵贱之分,各自美丽。那是个永远散发着花草与大地气息的地方。
人们说笑,人们打骂都是朴实自然的,就像花开花败一样,有喜悦有哀伤,并非是仙境或是天堂一样的存在,只是一个美丽的,自在的人间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