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那一幕是怎样发生的,他也并不清楚。除了手掌心里被擦破皮所以血肉外翻的伤口外,那记忆仿佛已是经年之久。只依稀记得奔跑中自己的身体瞬时绵软,不及任何反应人却已经失去意识。
江沫寒看着擦破皮的左手掌,伤口里残留的细砂已经清理出来,也做了简单的消毒处理,但现在还是隐隐作痛。他浸身水里,高举着右手臂把玩着手机。打开,又合上。
最后还是决定拨莎莉的号码。
她感冒了。每年都很准时的流感,今年她似乎又没落下。
早上他笑着说要旷工一天陪她,却被她取笑说想趁机偷懒而已,最后还是在她不停揩着鼻涕所以略显滑稽的催促中出门。有时候他就在想,莎莉是不是过于独立,好像所有的事情她都可以自己去完成,一切看起来都那么井井有条。这或许只是因为助理这种惯于照顾人的职业身份,但难免让他以为她的世界里,即便是他也未必被她需要。
电话通了,他调整一下身体笑着开口说,“对了,你把我赶出来现在在后悔了吗?”
电话那头只是稍稍沉吟,也笑道,“Joven你已经拍完了?都还顺利吗?听艾文姐说导演很满意你的表现。那你现在回酒店了没有?”
“你在哪?”江沫寒反问。
“我?我还在医院等着啊。因为患感冒的人太多,队伍都已经排到了大门口。”她像是撒娇的样子,难得的腻歪着声音说,“要不是我体贴你,担心破坏你的白马王子形象,我可是真想着到处打你的幌子享受特殊照顾。你不知道等待最折磨人了,何况我这可怜的鼻子都要快被拧下来。”
江沫寒轻哼一句,简直有些洋洋自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但他只是敛了敛戏谑,问她,“是一个人吗?”
“当然是我一个人。我又不是明星,难道还有助理保镖跟着我。”她顿了顿,也笑他,“可惜啊,我这么惨,自己的男朋友人红片约也多。真没办法了。”
“不如我过去找你吧。”他用手指撑开眉间的拧巴,笑着问她。
意料之中的,她却飞快的拒绝他,“还是不用了,我刚才跟你说笑呢,不懂我的冷幽默真头痛。而且从你的酒店到我这里最快也要两三个小时。等你赶到了我肯定都已经看完医生了。倒是你,是不是休息不够,声音听起来那么疲惫。”
他自然决口不提刚才发生的事,只是笑着放弃坚持,“那好吧,你好好休息几天,最近都不用过来,艾文会安排其他人代替你一段时间。”
挂掉电话,江沫寒又把自己完完全全的沉入水中。水温渐凉,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住他,反倒有种难得的安全感。也许真是最近休息不够,才会一头栽倒,才会莫名涌起那些说不清楚的恐惧。
江沫寒是在一阵门铃声中惊醒。他都忘记自己泡了多久,热水早泡成了冷水,他却沉沉的睡过去,还适时的做了个梦。但梦中却是之前跑步的镜头,不停的跑,不停的跑,可是无论跑了多久多快都像永远找不到尽头一样。
他从水中抽身出来,随手扯了条浴巾裹住下身,走出客厅开门。是艾文。一副风尘仆仆赶了远路的模样。他把她让进来,让她自便,自己便去找要穿的衣物。大概才泡了冷水,所以这会儿觉得周身滚烫。
从浴室套好衣服出来,艾文已经泡了杯咖啡悠然的窝在沙发上等他。
“这时候来找我,有事?”他在她面前总是鲜少寒暄。
艾文放下咖啡杯,手指当梳子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问他,“我在片场接了个电话就走了。你猜发生什么事?”
江沫寒只是扫了一眼艾文的脸色,便蹙了蹙眉,“和我有关?说吧什么事?”
“你跟莎莉,有人拍到你们,我是说你们两个的亲密镜头。”艾文也不想终有一天还是会面临这样的问题,且离她们两个彻夜长谈不过半月之久。刚接副总老余私人电话的时候,经验丰富如她也还是难以置信迟疑了十几秒。她的迟疑是因为以往对他们毫无保留的信任。
“亲密镜头?”江沫寒飞快的抬眼看了一下艾文便又垂下头,紧紧蹙起眉头冷声反问道,“这里是三十五楼,你觉得偷拍这种事情可能发生吗?”
“可不可能不是我说了算。沫寒,现在的重点是我们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才能尽可能的挽救你在影迷观众心目中的形象。当然前提是你得让我知道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艾文对上江沫寒那双眼睛时刚端起酒杯的手指也随即暗暗收紧。
江沫寒却抗拒的别开视线,脸色也更加难看。他低喃着,好似问艾文也在问自己,“怎么一回事?”
可他是真的疑惑。他和莎莉之间的所谓亲密原就发生在那样突然的境况下,虽是情理之中但可也是意料之外,又怎么会有所谓的密室追踪发生?
那天其实一早就下起了大雨,盛夏刚过初秋未深的时节天气已是渐凉。这样没有通告的早晨原本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但睡眠一向短浅的江沫寒却因为沙沙的雨滴声照例早早的醒来。
他从床上坐起倚在床头慵懒的看向薄纱飞卷的落地窗外。视野里已是水茫茫的清凉一片。心情却像被这突如其来的秋雨淋透般凝重。
还是有关沫舟的。自从他们不告而别之后他便将那份体检报告小心翼翼的收起来。他从没打开来看过,虽然很多次都冲动的想要把那牛皮纸袋掀开一端看个究竟,可多少次的尝试之后还是一次次颓丧的落败。只是不想昨晚竟又一时兴起,整理那些文件时又无意间看到那份报告。
莎莉也正坐在他的床沿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说着话,聊她爸妈吵架吵的死去活来竟然也能一起白头,又聊到她小时候被爸爸扔到黑天里吓的好几天都不敢开口的事。
也就是私下里一起的时候她才会像另一个人似的永远有说不完的故事。虽然所谈都是些平平淡淡的家长里短,却反倒有种踏实的幸福感。耳边是她说也说不尽的偶偶私语,手里却仿佛正拽着沫舟甚至自己的命运。江沫寒一面脸上温暖的笑着,心下是怎么都压不下去的凄惶。
已是深夜,送走莎莉的他捧着纸袋滑坐在床沿前的地板上。看或者不看,无论做出哪一种选择,都莫名的让他有一种余生难安的预感。
后来他到底还是噌噌的从地上爬起,跑去橱柜间找来剪刀,又坐回原地。他剪的极其小心也极工整,尤其有种关乎命运般的郑重其事。他放下剪刀默然几秒,然后利索的拉开封口。毕竟是两个人的报告,所以整整一大摞的纸张也是很足的分量。
既然迈出了面对现实的第一步,后面的事情也就变的格外的理所当然。江沫寒理所当然的先翻看了写着江沫舟的那一份。从首页到最后一页竟已是小半本剧本的厚度,他也一字不落字斟句酌的看下去。
上帝保佑,沫舟的各项检测结果再正常不过。而他和周嫂一直以来的担忧,仿佛那一刹得到了上帝的悲悯。他忍不住会心一笑。后来翻看自己那一份时江沫寒就少了许多耐心,再多的页码也只是粗略的一扫而过,因为本就是为了哄着沫舟才做的检测,所以根本无须在意。
上帝最常开的玩笑是什么?悲悯的打开一扇窗时,却总是邪魅笑着关闭另一扇,且是在人们最不经意的瞬间。
那一页加盖医院数十科室公章的报告上,赫然映入眼帘的几个字,短短的几个字,却犹如炸开在他耳边的一声惊雷。炸开了,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粉碎。身心,梦想,责任,信念,还有尚未开到极致的爱情。
这究竟是怎样可笑的讽刺啊。江沫寒手心里紧紧拽着一纸判决,再也抑制不住从心底下迸发出来的阵阵笑声,却仿若哭泣,只是不见眼泪。
江沫寒收回视线,有些茫然的环顾自己的卧室,恍惚间只觉得陌生。又下意识的看向床沿前的地板,那些被他揉成一个个纸团之后又一张张摊开抹平的报告乱七八糟的散落了一地。他像猛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疯狂的从床上跳下,跪到地上拾起那些纸张收回牛皮袋里。
有些秘密即便发现了,也是可以再次掩藏起来了,但被巨大的悲伤冲击过后的心情却是再难回复平静。江沫寒躺倒到床里,薄薄的空调被从头拥到脚将自己裹了个严实。脑子仿佛一时之间被塞进了太多东西,千头万绪的根本找不到那个悲伤的源头。
因为这沉痛,他以为自己可以在这秋意渐起的混沌的早晨重新睡去,就像几个小时之前那样,幸运的不用知道究竟最后要如何收场便已恍然入梦。但他睡不着。心脏出传来的急剧跳动的声音鼓动了耳膜,在耳边一声声的回响着,像个顽皮的孩童吵闹的让他头痛。
薄被下的江沫寒微微蜷着身体,双手紧紧的拥着自己的胳膊,但即使这样也抑制不住身体的阵阵寒颤。他不知道莎莉是在何时进来,只感觉脊背上的凉意在她拥住他的瞬间有了些许温暖,让他忍不住向着那个怀抱贴近。
“Joven。”莎莉把脸埋在他的脊背里所以发声有些哝哝的。“你怎么啦?是不是又没睡好?”
他轻轻摇头,嘴角涌上一丝苦笑。睡得好睡不好又有什么重要?就像清醒着糊涂着又能说哪个更好呢?有时候他倒宁愿自己可以糊涂的昏睡过去。但又何曾这样容易?
莎莉拥着他的双臂收了收紧,柔声说,“昨晚就开始的这场雨下的又大又急。半夜响雷的时候我总是惊醒,我担心你也一样会被吵着。”
“我没事。”她的担忧他如何舍得充耳不闻。江沫寒心下一搐竟痛的鼻翼发酸。弓着的身体已有些僵硬,江沫寒抻了抻身体,终于翻了个身将莎莉温柔的揽进怀里。“对不起。”
“不用。我自己胆小而已,总是胡思乱想。”莎莉在他胸口探出头来微笑的看着他。
“莎莉。”江沫寒的下巴温柔的抵在他的额前。他深沉的轻唤她的名字,竟如有千言万语,只不知从何说起。
她于是抬起双手捧着他清俊的脸颊,与他对视的眼眸里满溢着深情。她笑着回答他,“嗯,我在呢。”
他却眉头紧蹙,在她毫不掩饰她的爱恋时竟越拧越深。他抬手拉开她的手反剪在她背后,他紧紧的抱着她的肩头,抱的那样用力,慢慢的有一种让人惊悸般的决绝的意味。
“怎么啦沫寒,发生什么事了吗?可是我在这里呢,一直都在。我会陪着你的。”莎莉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但哪怕只是他的一个蹙眉,她也能朦胧感受到他的不安和难过。这怕正是爱一个人的幸福吧,无须任何语言却能对他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可她比谁都希望他能快乐幸福。
抱着莎莉的双臂渐渐放松了力量。他其实多想就这样静静的拥着她,用尽全力的一般的拥着她直到永远。可是,抱着她的江沫寒又何来这份资格和荣幸?他于是一点点的从她的身体底下抽出自己的胳膊。他不得不松手,不得不在自己彻底失去理智彻底自私之前对自己残忍一次。
胸前的莎莉却突然凝噎着抓住他的手臂说,“不要。抱着我沫寒,抱着我抱着我,像刚才这样,求你!”她突然抵住他的胸口抽泣起来,渐渐的越哭越凶。“别再把我推开了。让我陪着你一直这样守在你身边。我受不了你对我冷淡,再也不能忍受了。”
江沫寒的双手就那样僵直着停在那里,没有抱她也不忍心抽离。他低下头看着她的脸和肆意涌出来的眼泪,心里早就隐隐的痛过千百遍。可他仍旧孤傲的泯着嘴唇不说话。毕竟此时任何语言都要被她的眼泪冲刷的苍白。他慢慢的探过头去在她的眼角轻轻一吻。眼泪原是咸的苦的。
莎莉却在他的嘴唇离开皮肤的瞬间迅速的啄上去,竟然准确无误的吸上了那两瓣冰凉的唇。对于亲吻她并不熟练,可是,即便是拙劣的足以让她羞愤难当,她也不愿轻易的放开他。她捧着他的脸从他轻颤的唇角一点点的吮吸过去,落到唇峰时竟轻颤这探舌进去挑逗他的唇齿。
“沫寒。”如此深情款款的两个字从她如蜜般的唇间含糊的溢出,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压抑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迸发。她一面不厌其烦的啃噬他的嘴唇等待他的回应,一面身体已经情难自禁的攀上他的腰间。她爱他。所以这一刻并没有一点拘谨和生涩,反倒有种理直气壮的傻傻的勇气。
“我爱你Joven。”她的声音模糊不清,却一连串的重复着这几个字,“我爱你,真的真的很爱你沫寒。”
原本只是挣脱不开,现在却渐渐的变成不舍放开,艰难维持的理智也正一点点溶蚀在她长发下的芬芳里。江沫寒终于再次抱住她,力道甚似之前,每一次收力都好恨不能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他闭上眼睛温柔的回应她的吻。那一刻从他的眼角滚落的那一颗泪,竟是他对她刻骨铭心的痛。
窗外的风雨交替着一阵轻又一阵紧,而屋内的床上被下却又是另一种翻腾,有时徐风细雨有时又好像要风卷残云。此时彼此身体的痴缠,谁说不是他们爱到最深最痛时的纠缠。所有的爱所有的念所有的等所有的哭,在这一刻也全数幻化成这初秋清晨最彻底的洗涤。
江沫寒终于伏于她的肩窝处,痛囔着说,“我爱你,莎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