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其实并不小,同一栋大厦里,从四楼到二十四楼,更有数以百千计各色身份的同事。莎莉坐在档案室的办公桌后面,偶尔回想起说过要避开他的话,便觉得自己单纯得可笑。不要说刻意避开他,就是让她去找他,在这样大的地方,大概也得费一番心血和努力才行。
她早想开了,对江沫寒的爱根本只是自己做过的一场酣梦,就算享尽甘露,也难逃一醒的结局。
妈妈最近也总在她耳边念叨,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是啊,早知今日,何必开始。她也常常这样问自己。
还记得在游乐场他硬拉着她的手坐云霄飞车,还记得他在大马路边跟她说要在一起的话……有关他的一切,她犹记得清清楚楚。所以,很多个午夜梦回,总是会在醒来的时候才发现眼角的润湿。
她努力了,真的。甚至试过用最狠毒的方式逼自己放手。但这又谈何容易。因为那些记忆,就好比落在深土里的种子。潜伏再深,只要一场大雨下来,它还是会迅速的破土而出,且越长越肆意,也更繁芜茂盛。
也许妈妈说的对,年轻人的爱情最冲动,所以更像初夏时节的雨,来的时候总会把人吓着,不知道会有多大会持续多久。可是它来的那么急,令人措手不及。后来终于还是够了,把生活搅的天翻地覆之后,才抽然离去。没人会去留恋这样自我的爱情,却总是三不五时的想起爱情开始时那炫目的彩虹。
莎莉是在饭桌上听见妈妈吟诗一般说出这段话。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听清,只默默的低着头味如嚼蜡般扒拉碗里的白米饭。可是,想着想着,眼泪就吧嗒吧嗒的往下落,悉数落到碗里。在妈妈的注视下,她什么也不能说。唯一能做的便是微微笑着,逼自己把再要掉下来的眼泪逼回去。
她的确,的确忘记不了因为他才出现的彩虹,一道一道的曾经铺满了她的整个世界。
都说爱上一个人,是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一次的相遇。殊不知,相爱也最多只是扭断脖子的痛。但要忘记一个人,却是用最尖最利的刀生生剜去心头千丝万缕的牵挂。一刀刀下去,总是鲜血淋漓痛到麻木。
有时候莎莉枯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着那个接替自己的林锐送回来的属于她的仅有的几件东西,不止一次哀哀的想,自己恐怕再也活不下去。
有几次,她沉默着走到旁边的落地窗前。那是第二十一层,从她站的那个位置往下看去,楼下的景观行人微小如尘。她双手掌心贴着冷冰冰的玻璃,从倒影中依稀可见自己苍白的脸。
如果,飞出去的话……
她这样想,如果任性的做一次扑火的飞蛾,从这里振翅飞出去的话,会不会就不像现在这样痛?是不是就可以把所有那些美好的过往永久的珍藏在心上?
可是她没有。几次走上前去,又几次悻悻的走回来。她或许不能承受这回忆的痛,可如果他存在的这个世界从此没有她,她才觉得那是真正的可怕。
莎莉苦笑着将回收站的照片重新拉回到被命名为最爱的文件夹,熟练的像她一遍遍翻出压在心脏最底层的东西。
其实,爱的最痛的时候,莫过于连忘记原来都那么不舍得。
早知道她总是这个时点进公司。
八点五十五分又三十七秒,低着头,匆匆的从大堂走过,赶在最近的一趟电梯关上门之前,一边小声的说着对不起一遍惦着脚尖,挨着门挤进去。
她好像从没有抬起过头,已经稍长的头发很配合的遮住她的大半张脸。她的位置实在不妙,站在最外边,所以每个楼层电梯停下时,她都不得不第一个走出去,然后又最后一个走进来。她似乎也没有发现,其实越来越少人的电梯里,已经足够空间让她错开需要走出去的人。
林锐说,放着专属的电梯不坐却要去随这样的大流赶时髦,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他这大明星的行为。他当然根本不屑他怎么说,但其实林锐说的没错,他真的是疯了。
好在这样平平常常的工作日的早晨,所有衣着光鲜的人其实都还顶着一张睡眼惺忪的面孔。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自然也就无人顾及电梯最角落里低低的压着鸭舌帽的他。
已经多久没有见面,江沫寒早就记不太清了。或许三个月,或许半年。时间似乎都已经远得连在她家小区的那个夜晚都在他的记忆里渐渐模糊。很多次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他总是会忍不住去回想,那个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越努力他就越清楚的感受到心里的挫败。
其实,他可以当做什么都没看到的,远远地站在树叶的阴影里,把最精彩的故事看完然后潇洒的转身,并且从此忘记所发生的一切。或者,他根本不该再次回去,只要带着看见她独自一人时的那点可怜的满足感回家。
那么,至少到现在,他仍然是个幸福的孩子。
可惜,他不是。从来都不是。
幸福,好像总是在他距离很近的地方跟他招手,却又一次次等他奋力扑上去的时候陡然转身离开。从爸爸妈妈,到江沫舟和周嫂,再到莎莉,所有他能数得过来的曾经让他幸福过的人,最终也一个个的从他身边离去。
艾文就经常一脸嫌弃的开他玩笑,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像他这样感情淡漠的人。就连新来的林锐,也偶尔趁他不经意的时候拍些他的照片,然后递到他的面前,让他看他那双完全没有温度的眼睛。
他是有多冷,他知道。
电梯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江沫寒仍站在最初始的位置。莎莉也是。从二楼到最后的二十一楼,她一次次走出去又一次次进来,却也还在她最先站着的地方,不偏不倚。她照例埋着头,连电梯上显示的楼层都不用抬头看。
江沫寒把帽子拉高一点。明知道前面的那个人根本不会抬起头来更不会发现他,心里却还是控制不住有些凄惶。
她见或者不见他,心里其实都是失落。
她终于还是随着电梯门开的时候飞快的走出去。
江沫寒于是把帽子彻底拉下来,双手覆在自己的脸上。他彻底输了,输给了自己的心。其实他知道,正如艾文说的,他败给的只有时间。
因为,他一直念念不忘的时间,莎莉却显然已经很好的收拾起一切。
快到他所在的楼层,江沫寒重新把帽子戴好,也顺便整理了一下脸上的情绪。他这个人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却独独不能容忍心里的最隐晦的秘密被人发现。
林锐像算好了他回来的时间,迅速的把他带回他的休息室,然后递上一个又一个的剧本,还有一大摞以前看也不看的广告合约。所有人都相信最近大明星江沫寒疯了。
没错,他是疯了一样的让自己忙起来,好像全世界都要被自己甩到身后去的那种忙。
后来有一次,江沫寒被吊着威亚拍广告的时候,鲜红的鼻血唰唰唰的淌了下来,在微风中画出凌乱的弧线,然后洒在地上。现场所有的人都吓坏了。尤其是林锐,那么大个男孩子,慌乱中看到他被解下来时,脸色都顿时白成了鬼样,男儿泪说来就来。
众人七手八脚的要抬江沫寒去医院,他却幽幽醒转,从众多搀扶他的手中挣脱出来。但就是这一次,仅有的一次,他请假在家里待够足足一个礼拜。
林锐主动申请,说助理未尝不能跟他做同患难的兄弟,甚至自诩有手不错的厨艺。江沫寒却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他。没人知道他到底怎么想,也没人知道他是否真像自己说的,极普通的贫血却还是早中晚跟医生报道,乖的跟小屁孩一样。
一个星期以后,他却真的又准时回到拍摄场地。继续吊钢丝继续马不停蹄。
林锐缠着艾文来套江沫寒的口风,这样拼命是不是要赚够买下整个公司那么多钱,还是要赶在三十岁之前赚足能够退休的本。
他对这样的问题居然也不反感,甚至还会笑着点头说上两句。但无非就是赚老婆本。他对从前的敏感话题如此毫不避忌,反倒堵的两个好问的人红着脸什么话也接不上来。
关于莎莉的那件事,混乱的记者会后谁也没有再提过。艾文如此,林锐这小泼猴一样的人也小心翼翼的对此三缄其口。在江沫寒周围的小圈子里,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样,好像同时患上了选择性遗忘症。
例如那次江沫寒对林锐大为光火,还暴躁的差点把他悉心准备好的热咖啡打翻在地。同场开会的所有同事都被震的目瞪口呆。可怜林锐惊吓的瞪大眼睛愣在当场,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
还是艾文看不过去了,把林锐带出会议室开解几句才了事。
没有人再问见江沫寒到底怎么回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无名火并非缘起无由。在他一路飞车进公司地下车库的入口处,他竟然莫名其妙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场景。那时他在车内,她在不远处的另一个会场出口被大批的记者团团围住。明明是他惹的麻烦,她却总是替他挡住一切,那么自然那么心甘情愿。
突然想起她让他心情莫名烦躁,可江沫寒从来没跟人解释过,甚至都没跟助理说声对不起。直到后来一次带着林锐开车去片场,被他发现副驾驶的座位底下躺着的一张小小的证件照,是被揉皱后又展开后的照片。正是莎莉的。
他以为林锐会藉此问他些什么。哪知道他只是把照片拾起来,煞有介事的放在两个手心里压着,然后放到嘴边,对着手掌之间的缝隙朝照片吹了一口气。
江沫寒从镜子中看了看林锐,没忍住笑,问他,“艾文可从没告诉我你原来还会魔术。”
“魔术?”林锐的反应比江沫寒还惊讶,但很快又挎着一张脸,无辜极了,“我怎么会魔术?谁说的?”
原来林锐的魔术,说白了根本就是他的无厘头是耍宝。可是他显然做的聪明,被他一胡闹两个人非但不再尴尬,还几乎同时爆出了笑声。
“江哥。”林锐笑了很久,又少许沉默,终于小心翼翼的侧过脸来叫他。
江沫寒从镜子中扫他一眼,又飞快的别开眼神望着前方,淡淡的说,“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只有一个问题不问不快。”
“那就问。”江沫寒的心情确实还不错。
林锐缩了缩脖子,好像他的问题还没问出来,对方就要向他砍下一刀来似的,先做好自保的姿势。“好吧我就说了。大不了我从这里走回去那也最多丢掉半条命。江哥你其实根本忘不了她,为什么不去跟她说清楚?”
江沫寒猛的一脚踩在刹车上。两个人的身体因为惯性同时往前冲出去,又重重的甩回来。
林锐有些后怕的看着他,他也回头看林锐,一张瘦削俊逸的脸上所有的血色都转移到了眼睛里。是愤怒,更是深深的不能抑制的痛。
“当我什么也没问。”林锐动作比什么都快,三两下推开车门就往外走。果真像他说的,还是走着去吧至少还能剩下半条小命。
江沫寒倒也不说话,冷冷的看他把剩下的戏份做完。等林锐另一只脚也踏出去,他便啪的一声关上车门踩上油门就走。
从后视镜里,他其实看到林锐脸上的惊愕。那小子大概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真的把他扔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所以才会冲着他原地跺脚顿足。
不过才跑出去两公里,江沫寒终于还是靠着路边把车停下来。
重新回到车上的林锐这下学乖了,嬉皮笑脸地跟他赔礼道歉,见他还是冷若冰霜完全视他为无物的样子,也就蔫吧下去,探着半个身体趴在车窗上一路再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