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沫寒身体颤了颤,缓缓蹲下身去,坐到台阶上。他一只手紧紧的抱着另一只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短暂抵制住身体里的痛。
他看看莎莉,又看向江沫舟,声音低哑,却笑着说,“我也想忘记啊。十年了,我一直都在努力去遗忘。只可惜我的记忆力那么好,好到就算死了,记忆却还是那么鲜活。”
“你想怎么样你直说吧。”江沫寒还在笑。脸色明明很难看,却强自笑给每一个人看。“我都会配合你,沫舟。”
“所以你是承认了是吗?妈妈是怎么死的,你应该还记得吧?”江沫舟虽然逼视着江沫寒,手却突然伸向身后的杜莎莉,把她的胳膊牢牢的抓在手里。
他把她往外推出去一点,扭头对江沫寒冷笑,“当时是不是这样?或者还应该往上提起来一点?你说如果从这么高的位置摔下去,她会怎么样?头破血流,或是一命呜呼,我很想亲眼看看。”
林亦一开始还以为他只是做做样子,但见他真的要把莎莉往台阶下推,她才尖叫着冲上来欲阻止他。“Wilson你真的疯了吗?你知道这有多高?你一失手,她就真的会跌下去。Wilson,你别骗自己了,你不是喜欢她吗?”
“滚开。”江沫舟厌恶的扫一眼林亦,却又问江沫寒,“你也听见她说了,只要从这里摔下去,你这漂亮的女助理女朋友,她就一定会摔的浑身碎骨,并且死的很难看。可我就是好奇,她落地的声音是不是也会那么震耳欲聋。”
“沫舟,你放开她。我们的事跟她没有一点关系。”江沫寒抬起头来,淡淡的说。
把莎莉僵直的身体再次往太推了推,江沫舟讥诮道,“怎么能说没关系呢?你不是爱她,不是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我就试试看,让你看着你最爱的人从你眼皮底下滚下去,那感觉是何等刺激。”
“你错了沫舟。你找错人了。我不爱她,从来就没有爱过,真的,我从来就没爱过她。”江沫寒撑着身体站起来,往下走了几步,站在他们面前。
他看一眼莎莉,别开视线对江沫舟说,“你还跟小时候一样,以为只要是我喜欢的,你就一定要抢过去。可是你不知道,很多你最后争到手的,其实都不是我真正喜欢的。”
嗓子很痛,像被灼烧了一样。他顿了顿,继续淡淡的笑着说,“莎莉只是我的助理,她年纪小,人单纯,又长得漂亮。我能跟她传传绯闻,总好过被人发现,我其实喜欢的是我比我年长的经纪人艾文。沫舟,你难道现在还不明白么,艾文才是我真正爱的人。”
“你们大概都不会相信。但莎莉知道。”他略微低头,对上莎莉的眼睛,说,“你在医院里拿着的那颗耳坠,正是艾文的。是我送给她的礼物。我们一起去加拿大旅行,她看上那副祖母绿的耳环,我便偷偷买下来送给她。莎莉,你其实什么都知道,不是吗?”
“江沫寒,你当我还是当年的小孩么?”江沫舟收了收手里的力道,恨不能把手心里的那条瘦削的手臂捏的粉碎。他撮一口唾沫,恨恨的说,“艾文的确是有几分姿色,但再美也只是个半老徐娘老女人。你以为我会相信你随便捏造出来谎话吗?谁会信!”
江沫寒且看且笑,“你难道不觉得,艾文跟妈妈长得有几分相像?”
“呸,妈妈,你配这么叫她吗?”江沫舟马上在他肩头重重推搡一把,“不管你现在说的是真是假,江沫寒,我没想到你让我觉得这样恶心,的确不容易啊!看来,我那班兄弟对她动手还是对了。”
江沫寒耸耸肩膀,“我其实也这么觉得。所以杜小姐,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们兄弟间的事,竟把你无端卷进来。”
他甚至连她的称谓也一并改了。他对她讲话时,语气里的歉疚跟几个月前一样,轻易就将他们的关系撇的一清二楚,不留一丝余地。
“没关系的。”莎莉哑然,脸上早就失去最后的血色。
她听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也没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可奇怪的是,她心里居然没有半点疼痛的感觉。她甚至还能这样心平气和的说一声没关系。
她从他的脸上移开视线,且笑且说的问江沫舟,“Wilson,那你是不是失望了呢?你算计那么多,可这结果是不是连你这样聪明的人也料想不到?他根本不爱我!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我在一厢情愿的表演。”
“杜莎莉,闭嘴你!”江沫舟拧着眉头,不能容忍的晃了晃她的胳膊。
她却摆摆手,笑着环顾每一个人。
她说,“我当然清醒。你们看我,身上还穿着这么可爱的睡衣呢。我迫不及待的追出来见他,所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下。不过,我没有生气,真的。还有什么比知道真相更让人开心。”
她又扬起脸,收敛了笑容,冷冷的盯向江沫舟,问他,“Wilson,哦,还是叫你江沫舟。你不是痛恨他吗?不是很想把我推下去好让他痛不欲生么?你不如帮我一把,让我也知道,他究竟会不会为我痛。”
早在一旁饮泣不止的林亦也苦苦求着她说,“杜小姐,你别傻了。”
莎莉笑着反问,“我怎么是傻呢?我觉得我的表演也很精彩啊。这一场自编自导的剧目里,我骗过了多少人我不知道,却把自己骗的一塌糊涂。”
她轻轻推开林亦搭过来的手,又巴巴望着江沫舟,求他,“你可以放开我了吗?现在你就是把我怎么样了,也都没有意义。Wilson,我觉得我自己很惨,可是却更同情你的遭遇。你处心积虑编织一张巨大的网,结果才发现你根本就网错了人,且是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人,你说你是不是很可怜?”
“你没事吧。没关系,你尽管疯言疯语,我根本不在乎。”话虽然这么说,江沫舟却真的放开她的手。她脸上的笑,看似自嘲的笑,落在他眼里,就像一朵朵原本鲜活而此时却被撕裂的花瓣,那么碎,那样触目惊醒。
他试图再次去拉她,却被莎莉一把推开。
“你说要跟我订婚,这话还算数吗?”她仰着头问江沫舟,见他那副不能理解的怪表情,自己先大声的笑起来,“因为我连被你挟持的资格都没有,你又怎么会跟我订婚。你们都原谅我吧,我是真的疯了。”
她说着转过身,背对这大家立着,静静的,就那样往下望过去。
这条石径不短。她原本还颇多怨恨,担心她爱的人在此受尽攀爬的苦。可是现在她一眼望下去,却犹如一条通往终极幸福的光明大道。
她扭头看一眼江沫寒。他抿着嘴,犹坐在高处与她对视。她对他笑,他也笑,却没有多余的话。她又看向江沫舟,这个她从一开始就捉摸不透,现在却觉得可怜的男人,他却是一身冷冽之气。
人还是那些人,但彼此间的认识,却已全然不一样。
这真是让所有人都失望的一天。
而这山,这雨,还有这里的人,也无不让她笑着寒了心。
莎莉缓步往下走,一步一级,走的很慢。只不过几步,就又突然然停下来,仰头望着天。她安静的站着,一动不动的往上望着。
身后的人也都仰头张望。却是细雨蒙蒙的一片。
她于是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悄然滑落,那一瞬间,她让自己像被释放的小鸟一样振翅飞出。没人料想到这一幕,一切都成定局时,留在身后的却只有飞落的泪,和所有人的尖叫声。
“杜莎莉!”
“杜小姐!”
江沫寒却是在那声声惊呼中,以最快的速度扑向她。
他根本不以为她会这么做,却还是忐忑的一直望着她单薄落寞的背影。所以,在所有人都还未能反应过来时,他就已经纵身朝她飞出去的方向扑上去。这是他耗尽全身力气的一次纵越。可幸的是,他竟然成功抓到她的手,然后奋力往回拉,才终于把她紧紧的抱在了自己的怀抱里。
他和她一起落地,重重的摔在石阶上。着地的那一瞬间,他清晰的听到了自己身体内骨骼断裂的声音。从身体传来的刺骨的痛楚,甚至让他有瞬间的清醒。他强睁开眼睛看向怀里。
然后,眼前的身后的,已是黑茫茫的一片。
巨大的惯性让他们的身体飞快的往下翻落。一直,一直的往下。也只是这时,他和她才终于彼此纠缠。
医院手术室门外的走廊里,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人都不安的伫立在墙根。
江沫寒被紧急送进去已是五个多小时。医生护士不停的进出,可还是没人告诉他们,这场手术将要持续多久。或者,大家虽然不说,其实却都明白,这已然是一场没有希望的耗战。
江沫寒站在病房门口,抬着手欲敲门,可是手到门边的时候,又迟疑的放下。如此犹犹豫豫了好久,后来门却突然从里边拉开,他当即一脸尴尬的扭头往来时的方向逃回去。
“嘿,妈妈已经醒了,她想跟你说说话。”给他开门的,正是他的双胞胎弟弟江沫舟。自从妈妈在他的卧室里昏倒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叫他一声哥哥。甚至很久都不曾说过一句话。
江沫寒停下来,侧过头,远远看着与自己外貌如出一辙,却始终冷冽的弟弟。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她说要见你!”江沫舟不耐烦的瞪着他。
他把手插在裤兜里,略沉着背,犹豫再三,还是缓步走回去。他从沫舟身边越过,推门走进病房,一眼就看到病床上的妈妈也正巴巴的望着自己。
沫舟从他身后探头跟妈妈说,“医生已经强调了很多次,你需要足够休息。所以,不许聊太久。”又扫一眼江沫寒,低声警告他,“只此一次。别让妈妈再有相同的状况发生,否则,我绝不轻饶。”
身后的门随即被轻轻带上。
江沫寒仍站在刚进门的那个位置,既不说话,也没有往前走近的打算。其实,刚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是心痛的。他根本不知道,原来她的病已经这么严重。不过几天不见,她就已经瘦削的不成样子,眼窝深陷,皮肤也枯黄的看不到一点生气。
妈妈温和的朝他招招手。
江沫寒却只是看着她,没有厌恶,也不表现热情,只是冷淡的问一句,“你感觉怎样?”
妈妈笑着摇头。
她原来还是个漂亮的女人。在他的印象中,她也一直神采奕奕。她坚持不懈的朝他招手,央求他说,“过来吧,到妈妈这里坐坐。”
江沫寒皱了皱眉头,本不想动,却又不忍看她眼里的失落,于是迟疑的移步到病床前的窗口站着。他面向着妈妈,再次问她,“医生到底怎么说?”
“还好,也没什么大毛病,所以过几天就能出院了。”她仍笑着,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上扬,“你呢,妈妈吓着你了吧?对不起”。
“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实情吗?”
那天的争执最后因为她的昏厥而不了了之。他本想再不问同一个问题,因为只要他想知道,即便不是她,主治医生也可以告诉他一切。
可是真的重新面对她时,他又忍不住旧事重提。
他也许固执,可他要的,其实也不过是真相后面她到底有多在意他。他抿了抿嘴唇,冷冷的看着她,问,“在你心里,沫舟才是你唯一的儿子,是吗?”
“不是。”她弱弱一笑,可是眼泪却不知不觉中流了满脸,“你和沫舟,你们两个在我心里一样重要,一直都是。”
他却充耳不闻一般,扭头看向窗外。沉默了少许,才自我解嘲般说,“是啊,怎么会不一样呢?是我不对,我怎么可以不相信自己的妈妈。”
“沫航,其实妈妈这么对你,是有苦衷的。”
江沫航应声回过头,却忍不住冷笑。他摇摇头,像在安慰自己一样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有这样那样的理由,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我早明白这些,又何必等了这么多年,才从你这里听到这些。”
妈妈双手支在身后撑着身体,脸色越发的苍白。她望向自己的儿子,心里的痛根本粉饰不了她对他的内疚。她的确亏欠了他的。从当初带沫舟离开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她终究要错过这个儿子的一切。
可是他似乎并不相信,她是真的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其实别说是他,就连她自己,也常怀疑自己的这套说辞。她像爱沫舟一样爱着他,可这又是多么缺乏说服力的事实啊?
她抽手揩了一把眼泪,却笑着说,“你长大了沫航,已经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无论我怎么努力,你都不会接受我的解释的。我也很抱歉。”
“所以,你甚至都不想解释?妈妈,如果我还能这么叫你的话,你难道以为,一句你有苦衷你身不由己,过去的那一切就变的合理,变得可以原谅了吗?”
江沫航的双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尽管一派冷漠的神情,但到底只是十几岁的孩子,年少老成这种话在妈妈面前总是显得勉强。
“我很庆幸,自己竟然长大了,居然就这么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庆幸长到今天,我原来还能有幸听你一句,你其实也爱我。”
说话间,妈妈已经艰难的从床上走下来,宽大的病号服裹在她瘦弱的身体上,越发显得大的可怜。她站到他的旁边,把他的一只手从兜里拉出来,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她仰着头看着自己的儿子,眼泪汪汪的,却硬逼着并没有流下来。她轻轻的拍着他的手背,絮絮的说道,“沫航,妈妈承认,妈妈那时候的确是自私了一回。可是,请你原谅那个让妈妈选择放开你的理由,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可我很想告诉你的是,如果再来一次,妈妈可能还会那样做。不是妈妈不爱你,是我没法不给你弟弟更多一些的关心。”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默然从她的手心里抽出自己的手来,动作僵硬,且倔强。他冷笑着说,“那当然,毕竟你更爱他一些。我理解,我都理解你。”
“不,你还是不明白。”妈妈踮起脚,举着双手捧过他的脸,让他正视自己。“沫航,妈妈不得不把更多的爱和时间分给沫舟,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