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沫寒没想到司机说的那么准,山里的雨果然说来就来。一开始的时候还只是一颗接着一颗的,像是一串串断了线的珍珠,但转眼间就又连接成密不透风的雨帘。
这雨来的,实在又大又急。
他僵持着刚才的姿势,环顾四周,却发现根本没有地方可躲,于是索性坐到泥土雨水和成一片的湿地上。最后累极了,便慢慢的倾身躺倒。
雨滴透过薄薄的衣服打在身体上,其实有些硬生生的痛。他试着在这混沌一片的世界里张开眼睛,可是每一次尝试,都在雨水迅速灌进来的瞬间宣告失败。
他于是大笑。用尽全身力气大笑。笑这样放肆任性的自己,笑这种跟拍摄电影一样荒诞,可是却一样禁不住眼泪的感伤。
笑也笑够,哭也哭够。
江沫寒摸了一把脸,摇摇晃晃的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朝着上山的路上走去。
路很滑,每走一步,都只会更多更快的消耗他仅剩的体力。可是他往前走去的背影那么孤绝,分明不想让自己停下来。
他又开始往前跑,不停的跑。那么执着,那么拼命,好像此时他朝之奔去的,不是山上的某一处安静地,也不是属于他的生命和时空的尽头。而是,所有割舍不了的前尘往事。
终于倦极累极了,身体虚弱的朝前载下去的时候,江沫寒心里还很清晰。他甚至惊慌的想要张开眼来,再看一眼这个混沌的世界。但迅速席卷而来来的黑暗,顷刻间就已经吞噬他的身体。且越卷越深。
他已经再无力气挣扎反抗。
他以为自己就这样死去。身体已在不可知的空间里飘荡了那么久。后来他才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喊他的名字。有时候是焦虑,有时候又轻柔舒缓。所有的内容,却不外乎江沫寒这三个字。
像是有人抱住了他的身体。他周身冰凉,可是躺进去的那个怀抱,却有一种熟悉的味道,清新且温暖。
那一刻,江沫寒似乎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他挣扎着醒过来。张开眼睛的瞬间,仍有雨水顺着额前的发梢滴进眼睛里。他微微眯上眼睛,朦胧中看到的,却正是几张他费劲心思想要躲开的熟悉的脸庞。
江沫寒暗自苦笑。
他别开脸,暗暗积攒了一些力气,才强撑着身体从莎莉的怀里坐起来。他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被淋成了落汤鸡,那样狼狈。便沙哑着嗓子笑他们,“你们……来早了……雨都还没……停呢……”
“你说什么呢?”莎莉吸了吸鼻子,仍然保持着跪坐着的姿势,用双手从他背后托着他的身体。
这一场病痛已经让他迅速的瘦到脱形。就算隔着湿漉漉的衣服,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根根可数的身体骨骼,还有指尖异常的灼热感。
她倾身到他耳边轻柔的说,“Joven,我们回医院好吗。你还发着烧,怎么可以淋雨?”
他的脑袋无力往下沉下去一点,又抬起来,然后缓缓的摇头,一下,又一下。
他浅浅笑着,抬手推开莎莉扶在自己身上的双手,自个儿从地上站起来。他并不顾几个人错愕的声音,一步步踩着深深浅浅的步子,往前走去。
走了一晚上逃了一晚上,却终究谁也没躲过。莎莉,林亦,居然还有莫谦,和那个永远似笑非笑着的Wilson,他们一齐跑来这里,把他的困窘落魄看的淋漓尽致。
江沫寒的心情随着脑后的疼痛陡然沉重,呼吸也渐渐变得并不顺畅。每一次呼气吸气之间,都仿若有太多不可遏制的痛。可是他的倔强,还有骨子里与生俱来的,甚至到死都不能放下的骄傲,让他无法就此停下脚步。
莎莉只能亦步亦趋的跟着,并不像从前那样苦口婆心的劝他,只是几次看他要从高处摇晃着像要载下来,她都会准确及时的出手,奋力将他的身体牢牢撑住。
但是每次他又照样沉默着将她从身边推开。
从山下到山顶,是一条由小石子细细铺成的小道,不算宽,但一级跟另一级之间的高度却不低。所以整个石阶徒步走起来都是有些陡峭的。就算Wilson这样体力极佳的人,一路走上去也未尝不会气喘嘘嘘。更何况还是他这样的情况。
莎莉紧紧的追随着他的步伐,每一次等到他微微弓着身体喘息,她的心都像被无数把小刀一齐剜到最深处。
可是,无论多痛,她都不忍苛责他的任性。
她是知道他的痛的,身体的,也有心里的。所以,能够感同身受的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便是安静的陪着他,最后一次任性妄为,或是疯狂。
最先不想疯下去的却是Wilson,一路上他都沉默的落在最后边。雨下的大,他也早一身淋透,脾气自然像吞了整颗炸药一样火爆。
他轻步越过前面的莫谦和林亦,走到莎莉的前头,这才出其不意的伸手拽住江沫寒的胳膊。
他的力气不小,又是突然间出手,江沫寒对这股力道根本没有招架之力,所以眼见就要被他带倒在地。但好在他的反应还算敏捷,危急中本能的抓住了沿台阶而上的扶手,居然稳住了。
所有人都惊恐异常。
Wilson却凶形恶煞一般抓住他的两条胳膊,被江沫寒淡漠的推开时,他冲他暴躁的大吼,“江沫寒,无论多愚蠢,你也该疯够了吧?”
江沫寒抚着被拽的发痛的胳膊,看他一眼,怆然失笑,却说,“我以为你会很开心的。”
“Joven。”莎莉终于受不了,哭着哀求这两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你们都别吵了好吗。Joven,Wilson,这种时候还尽说些这样的话,谁会比较高兴呢?”
江沫寒暗暗抓紧手指,成握拳状。莎莉的眼泪他看到了,每一滴都像打在自己的脸上心上,隐隐作痛。可是他却不能有任何表示。不能给她拥抱,也再不能若无其事的走回她身边,牵着她的手给她安慰。唯有小心的藏起自己的心痛,对她的苦苦哀求充耳不闻。
此地离山顶的距离还很远,他犹攒着一口气。向上。
“喂,那你给我听好了,江沫寒。如果你以为你这样做就可以求得原谅,那你大错特错了。”Wilson突然侧身倚到木制扶手上,微微朝他的方向仰着头,如是警告他。
前面的人已然听见,脚步只是顿了顿,仍又继续。
Wilson冷冷的望着他的背影,干笑两声,“行啊,那你请继续吧,继续淋雨,继续不知死活的折腾去吧。我没什么说的,但愿你能如愿以偿的死在这里,正好跟她做伴。那样最好!”
莎莉心里本来已经够难过,听到Wilson越说越放肆,连这样残忍的话都能说出来,她气得恨不能要冲上去跟他拼命。她尖利的喝断他,“Wilson,闭上你的嘴巴好吗?我谢谢你能送我来这里,但决不允许你再这样口无遮拦。请你现在就回去。”
Wilson却并没有意料中发怒,倒是好神在在的抱起胳膊,挑衅的看着她。邪魅一笑,问她,“小姐,你这样气愤,那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莎莉看着他的脸,不明所以,只觉厌恶,就摇摇头,咬了下嘴唇说,“我才懒得管你什么意思。你要是不高兴在这里,大可以转身走回去。我就是不准你再那样诅咒他,我不准!”
“不准?”Wilson冷笑,脸上的嘲弄,连隔着几级台阶看着的林亦和莫谦都不寒而栗。
他沉声冷笑,“天大的笑话。谁给你权利不准的?杜莎莉,请问你对他了解多少,对我又了解多少?你以为我江沫舟是因为你才跟他过不去?”
闻此言,江沫寒终于停下了脚步。
莎莉却像听不懂他的话一样,呢喃道,“什,什么?你刚才说的,你是谁?”
“江沫舟。”他挑动眉头,神情倨傲。
“江…沫…舟?”她结结巴巴的附和着这三个字。可她还是听不明白它们凑在一起所代表的意思,于是茫然的望向江沫寒,喃喃的低声询问,“Joven,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江沫寒背影僵直,并不回答。
她又转头看向另外两个沉默的人,痛声问,“Wilson他在说什么?”
林亦也仓惶的望向她,那张原本风情万种的脸,此时却写满了对她的同情。“Wilson就是江沫舟,江沫舟就是Wilson。同一个人,两个名字而已。”
“所以呢?”莎莉巴巴的问,瘦削的下巴因为心痛而微微颤抖。
林亦还想说些什么,可是杵立一旁的莫谦却暗中拉了拉她的手。她于是飞快的换上公式化的笑容,说,“对不起,我其实也跟你一样,都是才刚知道的啊。你们的事还问你们自己好了。”
莎莉点头又摇头,惨白了脸笑着说,“可是怎么会呢?他是Wilson。一直都是Wilson啊。他的护照不就是Wilson吗?你们在说什么啊,什么江沫舟,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明白。”
“我是Wilson,也可以Jack,但我的真实身份只有一个,江沫舟。”Wilson居高临下的看着莎莉,眼里满是亲手揭开真相后的痛快,还有嘲弄。
“杜莎莉,你现在感觉如何?江沫舟,江沫寒,你以为我和他会是什么关系呢?”
“我,我不懂…”滚烫的眼泪从莎莉的眼眶里滑落。其实她不是不明白,只是很难想象和相信,这个名字背后掩藏的竟如此巨大的谎言。她搞不清楚如此用心良苦的Wilson,究竟为何这样做。
江沫舟突然大笑,“不明白,那就让我告诉你啊。我是他的双胞胎弟弟。这样说你会比较能听明白吗?”
“可是……”莎莉看看他,又仰头看向江沫寒。
“可是什么?你不觉得我们很多地方都相像吗?我们本来就有一模一样的面孔。可你知道,我对自己做过最对的一件事,便是改变我这张脸,这让我不至于太恶心自己。”
他终于说了。
处心积虑的掩藏了这么久,伪装了这么久,他这唯一的双胞胎弟弟,终于愿意撕下他的面具。简直有些迫不及待的,撕开所有的伪装。
江沫寒右手手指狠狠的扣进掌心里,这才艰难的抑制住身体的惊颤。他缓慢的转过身来,正面对着台阶下的所有人。
只是淡然一笑。
心里的痛,后脑像水面涟漪一般,一层层荡开的钝痛,他都可以很好的掩饰起来。他只是不想把自己最不堪一击的脆弱,落入他们的眼里。
他笑着点头,“原来真是这样啊。”
莎莉噙着眼泪看着他。听他这样说,就索性抱着自己的手臂蹲下去。她的身体在剧烈的抖动。这山间的晨风晨雨拂过身体,让她觉得蚀骨的冷。
她哑声,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杜莎莉,看来你是真傻。”江沫舟走下两级台阶,弯下腰,一把将她从地上拎起来,神情不屑的说,“但你有一点是聪明的,我的确不爱你。从一开始,我就是故意接近你。”
“那次车祸?”莎莉惊恐的睁大眼睛,“你其实是故意撞到我的,是么?”
江沫舟放开她,看向江沫寒,耸耸肩,不置可否。他又笑了,说,“是啊,我的确是故意的。不过我并不怕实话告诉你,我本来的打算还不只是那样而已。所以那次你才幸运的只是刮破了手臂,也出了点血。因为我突然想到,其实可以有更好的玩法。比如让你成为我的女人。”
“你,你根本就是神经病!”莎莉脸色煞白,半天才能咬牙切齿,挤出这一句话。
可他又怎么会在乎。反而大笑不已,“神经病又怎样?你现在还不是成了我的准未婚妻。我就当这句话是你对我撒娇的方式。杜莎莉,我还不妨告诉你,我过去现在将来,都不可能爱你。但我却会一辈子绑着你。因为他所欠下的债,从我知道你的那天开始,就已经决定由你来代他补偿。就像现在这样,我会慢慢的耗尽你这一辈子。”
莎莉终于不能忍受,她暗下攒紧拳头,趁江沫舟笑的最肆无忌惮的时候,扬手抡过去一拳。但她个子并不高,她自以为用尽全力的一个拳头,最后也只是从他的下巴上不痛不痒的划过。
他摸着自己的下巴,居然笑开了。又一甩手,便将莎莉再次抡过去的手臂轻松弹开。他冷笑着喝住她,“够了杜莎莉!我虽然克制,但不保证你还可以再来一次。我问你是不是气的恨不能现在就杀了我?可我提醒你,你要恨就恨他这个你以为可以爱的死去活来的男人,因为他造的孽,才有你现在所有的痛苦。”
“Wilson!”林亦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才该够了!”
江沫舟扭头看她,冷笑,“怎么,连你也心痛了?林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跟你说过,这件事你最好不要自以为是的掺和进来。”
“是你吧,是你在发疯吧!Wilson,你问问你自己,让事情变成今天这样的,不正是你一手造成的么?你再问问你的心,你开心了吗,又真的满意吗?”
林亦终于受够了这个被仇恨蔽了真心的男人,“江沫舟,你简直愚不可及!”
Wilson脸色顿凝,眼神扫向莫谦,“识相的话,就让她闭嘴。”
“沫舟,住手吧。”
莫谦一直都没有开口。
江家的事儿他其实略知一二。但兄弟沫舟藏在心里十几年的痛,他却很清楚。他从不加劝阻,也正是出于对他的理解。但是,后来他认识了江沫寒,这个让沫舟恨之入骨的双生哥哥,他却又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
他没跟沫舟说过,其实旁观者才最清。
“你说住手?莫谦,你该不会不知道,我妈妈究竟是怎么死的?”江沫舟冷漠的盯着莫谦,好像从来不认识他一样,“你怎么敢跟我说出这样混蛋的话?”
莫谦正要说,却被莎莉呜呜的哭声打断,“所以,Wilson你多聪明啊。你一步一步的设好这个圈套,你千方百计引着我往里面跳。那现在你看到了,我们每个人都这样失魂落魄。请问你的目的终于达到了吗?你满意么?”
“如何满意?杜莎莉,你一直都这么小看我!”江沫舟冷哼,转头又问江沫寒,“你说你要忘记了?江沫寒,事情真没你想的那么容易!你想不起来也没关系,让我帮你,我会让你一点点重新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