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林美娇在林子豪的房间里给周帅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林美娇嘱托周帅将她在弟弟参加高考之前精心为他挑选的笔记本电脑用快递给她寄过来。由于林美娇这一次离开的时间有些长，周帅起初显得很不耐烦，然而周帅对林美娇的感情毕竟还是思念大于埋怨，所以他抱怨了几句之后，两人的谈话就趋于平缓了。
挂掉电话之后，林美娇浏览起书架上的书来，她发现书架上除了高中的教科书和练习册之外，其余的几乎都是小说。她之前一点也不知道弟弟喜欢读小说，在她固有的印象中，林子豪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孩子，喜欢体育运动，喜欢游戏。可是他怎么会喜欢上读书呢，想想就好像是动画片《猫和老鼠》里面那只又呆又蠢的笨猫突然变得聪明了，反过来捉弄那只可爱的小老鼠一样反常。
林美娇随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斜靠在床头翻看起来。她倒不是真正对书的内容感兴趣，而只是在打发时间，等待父母下班。这天是林子豪跟高中同学聚会的日子，弟弟一大早就兴高采烈地出发了，据他讲，他们今天的行程是早上在商业街路口集合，乘坐中型巴士直抵石盘山，登山结束后，直接去事先预定好的饭店，酒足饭饱之后，也许去逛街，也许去唱歌，一切就全凭心情了。
弟弟今天的心情一定会很愉快，林美娇想到这些，便觉得心中的压力一点都没有了。不过她依然有需要完成的使命，她之所以把晚上将要发生的事情当作使命，是因为她觉得这件事的成与败可能决定了林子豪未来的前途和生活。
林万福最近一段时间经常在外面请局长喝酒，但是林美娇在家的这几天，他都是尽可能地做到按时回家。林万福到家的时候，李春云已经把饭菜做好了，因为知道儿子可能要跟同学玩到很晚，所以当晚没有铺张浪费，是标准的四菜一汤。
“小娇，明天就回学校了吧，兜里还有钱吗，明天让你妈给你拿点。”
“不用了爸，我手里有钱，我在学校可以接一些演出，能挣一点零花钱。”
“没有钱就跟家里说，现在不是出去工作的时候，把大学念好，将来找个好工作，到时候再赚钱也来得及。”
林美娇发现自己跟父母之间的思想隔阂深得让她吃惊，即使是对待她这个从小就在外面生活的女儿，爸爸和妈妈依然拿她当个小孩子来看待，孰不知她这几年都经历了什么，都是怎么样在外面赚钱的。这种人与人之间的不理解真让人感到憋闷，尤其当你试图让家人理解你的时候，却得不到他们的理解。
一家人静默地吃了几分钟饭，在这几分钟里，林美娇一直在考虑如何开口才能让父母重视她的话，重视弟弟所做的决定。最终她说：“妈，你们真的打算让小豪复读一年吗？”
令林美娇始料不及的是，李春云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竟然唉声叹气起来，说：“看小豪的意思，好像是不想复读了，怎么办呢。”她说完，看看正在一旁吃饭的林万福，想听听丈夫的意见。
“不复读能行吗，学生不念书还能干什么。你看那些学没上完就在外面混的孩子，最后不都变成游手好闲的小流氓了。”
“小豪不会变成那样的人的，他一向老实，人品也好。”林美娇说。
“这倒是，你弟弟是个老实巴交的孩子，就是有点淘气。”李春云补充道。
“妈，像他这个年纪的男生，好动是正常的，不算是淘气。”
“小娇，你觉得你弟弟他能愿意复读吗？”李春云问道。林子豪之前曾经说过他不想复读，可李春云并没有当真。
“小豪的意思是不想复读，想出去工作。”林美娇郁郁寡欢地说，“其实，小豪想不想复读是一回事，能不能读下来是另一回事，咱们谁也没有想到他能在高考的时候昏倒，小豪的身体那么结实，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是呀。”李春云叹了口气。一提到这件事，夫妻二人就愁眉苦脸，“你看小豪表面上挺硬实，浑身上下竟是伤病，真不放心他出去啊，这晚上参加个同学聚会我都担心会出事，更别说出去工作了。”
林美娇发现妈妈对林子豪的关心已经不仅仅是溺爱两个字能够解释清楚的了。溺爱只是一种物质上的过分满足，她的家庭还远远达不到那种水平。母亲对于弟弟的爱，是一种近乎病态的爱，就像是为了最爱的人能够安全，就把他锁在笼子里。弟弟成长中的变化，也许有一部分是源于这种环境的。
“妈，咱们就别逼着小豪复读了。”
林美娇内心中错综复杂的想法，终于通过这句简单明了却意志坚定的话表达了出来。李春云和林万福听到这句话，都有些吃惊。
“为什么啊，你觉得你弟弟就算复读一年也不行？”李春云问。
“小豪坚持不下来的，”林美娇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忧，“经历了漫长的学生时代，每天早出晚归的，到头来不就是为了一个高考，他付出这么多，到头来换到了什么，这对他打击太大了，这根本不值得。小豪的身体表面上看起来很好，可就这么一个高考，就给他的身体弄垮了，万一一年后还是这样，他怎么能够承受这一切啊。”
林美娇所考虑的一年后可能发生的情况，让李春云和林万福担心起来，他们确实不曾想到这一层。当岁月无情地穿梭在这个家庭的过程中，林万福和李春云一心就想着如何让这个家的经济基础能够更巩固一些，有钱就能幸福，不仅仅是曾几何时，即使是眼前，这种想法也在两个大人心中占据主导地位，孩子们的感情生活成了他们的附加品。因为林美娇的提醒，他们之前一直没有怀疑过的决定稍微动摇了，或许儿子不想复读的确有他的难言之隐。
“我有一个同学，他儿子比小豪大几岁，也没上大学，他们父子俩一起做买卖，人家过得也挺不错的。”林万福的饭还没吃完，就点上了一支烟。李春云对这种现象本是极为反感的，可考虑到当前最重要的是儿子的事，所以就没说什么。
“人家有钱，能给孩子找好出路，咱们有什么。”李春云带着埋怨的口吻说道。
“我怎么那么不愿意听你说话呢。”林万福愁眉苦脸，似乎忘记了不经常回家的女儿此刻就在身边，“人家从老早就开始做买卖了，咱们那时候不是没走那条路吗，儿子我养，不用你操心。”
这种充满火药味的相互埋怨对于林子豪来说已经司空见惯，可对于林美娇来说，这种令人窒息的家庭氛围早已在她的记忆中淡漠了。在那一刻，她有种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审视这个家庭的错觉，对这个家庭的矛盾也有些半信半疑。与林子豪遭遇家庭争吵所表现的态度和反应相比，林美娇大多是觉得新鲜，以及一种相信自己能解决问题的自信。于是她说：“咱家是不是做买卖的，那都不是绝对的，只要小豪努力，我想他能找到工作的，像他这个年龄的年轻人，想找一份工作很容易。”林美娇并没有太多的社会经历，只不过是在拿她自己做参考。艺术生可以在大一的时候就利用学长的社交关系，在酒吧和酒店等需要艺术特长生的营业场所找到一份收入不菲的临时工作，算是对艺术生需要支付高昂学费的一种补偿吧。可是普通高中毕业生却不一样，他们有些人没有什么特长，也没有什么出众的外貌，在社会上闯荡，能从事的可能只有服务行业。按照中国人固有的思维习惯，有钱和有地位的人都是被服务的，服务的永远都是社会最底层的人。林美娇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只是觉得眼前并不是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如果现实允许，谁不希望自己的弟弟是个科学家或大老板呢。
“假如小豪实在不想复读，那咱们也不能逼他呀，过几天再问问他吧。”李春云在这种时候还是给了林万福一个面子，看了看他，“大不了就让你爸想想办法，帮小豪找一份工作。”
林美娇觉得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就好，她不想表现得咄咄逼人，那样没准儿会起到不好的效果。关于林子豪是否复读的话题结束了，李春云和林万福自然将关心的内容转移到女儿身上，对两位已近中年的父母来说，他们对女儿的爱是不亚于儿子的，也许林美娇不这样认为。
“小娇，现在在那边生活怎么样？”李春云的话虽然问得笼统，林美娇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可这句话却反应了李春云对女儿全部的爱，她太想了解女儿在那边的一切了，太想弥补她们之间的那段空白了。
“妈，我在那边挺好的，你真的一点都不用担心我。”林美娇按照惯例回答，这种回答她不知道在电话中说过多少遍了，可母亲每次打电话依然会不厌其烦地问起这个问题。那时候她甚至有些反感，有时她嫌母亲太絮叨，有时又嫌母亲关心的不够具体。
“妈问你一个问题，我看有的大学生在学校都处朋友，你处了没有？”
对于周帅这个人，林美娇一直瞒着家里人，只有林子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却也连名字都不晓得。听见母亲语重心长地问她这个问题，林美娇有些心软，觉得似乎可以告诉母亲自己在外面有男朋友的事了。可是就当这一瞬间的犹豫还没有落定，旁边的林万福就开口抢道：“处什么处，小娇，咱先不处对象，到时候毕业回家里来，爸帮你介绍个好的。”
“我没处对象，你们放心吧。”林美娇低着头说，那一刻她的情绪忽然低落下去，因为她很想告诉父母，自己在外面有一个很好的男朋友，过着很幸福的生活，然而这种想法到底还是被林万福那种独断独行的态度给压制了。
“女儿大了，要是有喜欢的，处一处有什么不好。”李春云在感情问题方面向来不赞同林万福的观点，再加上一提到感情问题，那阔别多年几乎被他们俩遗忘的事又浮出水面，让李春云的情绪有些波动。“别听你爸的，就他认识的那几个人，能有几个像样的，有事没事就出去喝酒，哪有一个是帮着办事的。”
“你会不会说话，我认识的同事怎么就没有像样的，你又在外面认识什么有能耐的人了，就别说朋友了，你看你家的那两个亲戚，在咱家最困难的时候，谁站出来主动帮咱们一把，最后还不是得管我哥借钱。”
“妈，你俩就别吵了，那时候咱家没钱，爸不也愁坏了吗，过去的事还说它干嘛。”林美娇强压住内心的急躁，尽量用和蔼的语气对母亲说。然而，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此刻她的心情并不和蔼。
林万福这个人就是这样，虽然争吵表面上结束了，在他自己心里却没有结束，这个心胸不算宽广的男人需要自我开导好长时间，或者说等自己忘了之前发生的不愉快，到了那个时候他才能再一次坦然面对家人，才能不在心里责怪家人。于是林万福起了身，暂时离开那些揭他伤疤的人。他拿起茶几上的烟，穿上外套离开了家。
林万福走后，只剩下母女二人，家里的气氛便和缓了许多。林美娇跟李春云的关系更加亲密一些，毕竟过去她们经常以电话的方式沟通感情。因此当林万福离开了她们的视线之后，林美娇并没有生气，相反还感到一丝轻松。两个女人的想法不谋而合，她们都很快忘记了这个一家之主的任性，彼此用一种让对方放心的表情来告诉对方，她们之间的谈话仍然可以继续下去。
“妈，你担心小豪吗？”
“能不担心吗，小豪做事没深没浅的，说实话他每次跟同学出去很晚回来，我的心都不踏实，一会儿一看时间。”
林美娇笑了起来，她觉得母亲说得一点都没错，弟弟不就是这个样子嘛，整整昏迷了一个星期，刚出了院就带着喜欢的女孩一路骑车到了郊区，丝毫也不顾及家人的担忧。这看似疯狂的举动对林美娇来说简直有点不可理解，但林美娇无论如何也忘记不了那晚林子豪回到家后所表现出来的满足感，那种身体上的疲惫和精神上的愉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积压了好久的负担一下子全部通过某种形式释放出去了。而且林子豪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林美娇能从一些细枝末节体会到他对女性的尊重和爱护。譬如每一次林美娇回家来住，他总是给姐姐换上新洗的床单和枕头罩，即使是大病初愈的这几天晚上，他也执意让姐姐睡他的床，自己去睡沙发。家里的沙发已经逐渐适应不了成长中的林子豪了，林美娇很清楚这一点，可他却坚持说睡沙发比较舒服，他甚至有些不愿意睡床了。
“妈，小豪他不会有事的，我感觉再等几年，他就能变成一个非常成熟的人，走着瞧吧。”
“但愿吧。”李春云勉为其难地笑了笑。
林美娇这样说并不是在安慰李春云，而是她对林子豪充满信心，她相信弟弟的路还很漫长，就算不去上大学，将来的前途也会一片光明，那个能成为他女朋友的女孩，将来也一定跟他一样幸福。
吃完了晚饭，林美娇帮母亲收拾碗筷，虽然李春云推脱了几次，可架不住女儿的倔强，所以母女二人最终快快乐乐地将碗筷刷洗干净，放到了橱柜里。林万福出去之后就一直没回来，林美娇问了问母亲，李春云心不在焉地回答了她，说林万福平时也喜欢晚上出去遛弯，让女儿不必在意。其实多数情况下，林万福不回家的原因是跟同事在饭店喝酒，而且逢酒必醉。
两个女人做完了家务，就靠在床头上看电视。林美娇平时在学校是不怎么看电视的，在她和周帅那个共同的家里，电视也几乎是个多余的东西，周帅要么上网，要么打球，有时两人一同练琴。林美娇之所以陪李春云看电视，只是想找回一些失去的东西，那些曾几何时她认为自己不会再去珍惜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