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凉,很快单薄的衣裳都不能再上身,上官妈妈已张罗采买起了精炭等物,预备过冬。
家中两个产妇,却有天差地别,如惜尚能挺着大肚子去正院里给婆婆请安,佟未则已卧床不起。许是胎儿压着她的经络,如今越发连行动也不方便,便是在床上翻个身,也要闹得大汗淋漓,强硬如她,便是如何痛苦也不喊一声,只叫人看着她满头的汗揪心。
冯梓君不知媳妇儿扛了这样的危险在身上,时常还对前来串门的官家太太们不屑说:“到底是金贵些,这也不是头一胎,竟这样扭捏,快赶上公主娘娘们了。想当年我生谔儿时,还挺着肚子鞍前马后地伺候婆婆呢。到底是一代不如一代,指望她们真真是笑话了。”
众人皆知容老太太与二儿媳妇不合,便都只笑着附和几句不加评论,倒是有一个好事的,莫名地提起一个人,说:“从前每回来和老太太喝茶,小媳妇儿也机灵地侍奉茶水,叫人看着欢喜。”
旁边一人推她一把,嗔道:“哪年的老黄历了,怎么想起来这一茬?”那人方感失言,讪讪地住了口。
冯梓君却有了兴趣,支着脑袋说:“说起来也有些好奇,自从我赶她出去后,便失去了音信,如今是死是活是好是歹,竟一无所知。”说着喊人,“悦娘在哪里?”
孟筱悦本在外头侍候,听见喊她忙赶紧来,但听婆婆说:“你着人去找一找,看看林飞凤如今身在何处,好是不好。倘若不好便接济一些,别叫她一张没门闩的嘴到处编排我容家的不是。”
孟筱悦应下,又问有无其他事,便告假说:“宋大奶奶抱着少爷来了,因知娘亲这里有客人,便不过来叨扰,径直去了藤园,媳妇儿想过去打声招呼,也在礼数。”
冯梓君懒怠说她偷懒,碍着几位太太的面子,便道:“去把,问她婆婆好,再抓两把果子给小春儿吃,那小东西我喜欢。”
孟氏应诺离去,便听一人道:“老太太好福气,如今大房也能干了。从前见过几次,无不柔弱扭捏,如今看着却这样干练,说话也清楚了。”
冯梓君冷冷一笑,想起赵鼎天那一茬,便道:“她的精怪你还不知呢。”正说着,外头打了帘子进来通报,说姨太太姨奶奶来了,便见周红绡搀扶着如惜从帘子后闪出。
几位太太端着正房夫人的尊贵也不起身相迎,只冷眼看着他们进来。
二人本不在意,给冯梓君道了安,周氏便道:“来的路上正瞧见如惜,就搀扶她一道走了。老太太您看这孩子面色红润,肚儿尖尖的,定是怀了男胎。”
几位夫人忙拉着如惜到一边坐下,众口称赞:“这孩子好面相,老太太等着抱孙子吧。”
冯梓君很是欢喜,说道:“莫说我偏疼小儿子,三房里就是争气,这容家的香火还不是靠他们。”
便有人问如惜:“三爷可好,听说如今生意越做越好,杭城里的茶商们要举荐他做会长。”
如惜甜甜一笑,知道此位梁夫人正是杭城茶业巨贾的太太,她的长子才出道,偏遇上容谋也染指茶行,便答道:“三爷可不敢当,只是做些小买卖玩一玩,梁大少才是一顶一的人才,梁太太太谦虚了。您府上那样大的茶场,可是一般人家能比的。”
那梁夫人满意得很,忙退下手里一只镯子顺到如惜的腕子上,笑呵呵道:“三爷在京城里吃得开,你梁大哥还要和三爷多学习学习。”
如惜笑而不语,只管低头摩挲那镯子。
冯梓君坐在上首冷眼看着,很是满意,几番调教,如惜眼下这般谈吐倒够格做一房主子,只是她到底是一个丫头……每见如惜温柔得体,她便会动摇心思,可又每每因她的身世而犹豫不决。故而便与自己说:“等她生下儿子,再定夺吧。”
坐不多久,几位夫人告辞离去,留下周红绡与如惜,冯梓君便问:“二房那里究竟怎么回事?怀个孩子而已,用得着天天来大夫么?你去找人来,叫我问一问。”
周红绡隐隐约约知道些事,但因见悦娘等人皆缄口不言,也猜出其中利害,故而不想多说生事,只道:“二奶奶是千金大小姐,虽然会做些饭菜,可一年又能沾几次阳春水。何况之前舟车劳顿,到底没养好。总比不得如惜身子健壮。她花着娘家的钱请大夫吃药,老太太何必计较。总有如惜给您生个大胖孙子不是!”
冯梓君听着有道理,招呼如惜走上前,摸一摸她滚圆的肚子:“好生养着我孙子,亏待不得你。”
如惜嘴上不敢说,但心里是知道的,倘若这一胎生下女娃,好日子也算到头了。不由得心生悲凉,益发不想说话了。
孟筱悦来到藤园,正听里头奶娃娃哇哇大哭的声响,掀开帘子进去,却是小春儿正埋头在佟未的怀里大哭,阿神一手叉着腰,一手不知哪里抽来的鸡毛掸子,煞有架势地冲着儿子说:“你还敢躲,快给我过来。”
孟筱悦顿时好笑,夺过她手里掸子说:“多大的孩子,你就用这个打,还不叫你打傻了,他懂什么,你这会子训完他回头就忘了。”
阿神恨恨道:“全叫他奶奶宠坏了,越来越调皮,瞧见他我就脑壳疼,咋就派了我生这个讨债鬼。你看穆穆多乖巧懂事,我就没有生女娃的命。”
孟筱悦抱过小春儿,见他哭得涨红了脸,心疼得不行,三香已绞了帕子来,她细细地替春儿擦干净脸,哄他说:“娘亲这样凶,往后春儿就跟着大伯母,咱不回家去了。叫她自己生个女娃娃玩去。”
春儿呜咽着,鼓着腮帮子瞅了孟氏半天,却说:“回家,要跟娘回家。”
一屋子人大笑,柳妈妈拉着阿神坐下:“这么好的儿子,大奶奶还嫌弃。方才他也不是故意的,若论疼我们穆穆,谁比得过小少爷?”
正说着,奶娘抱了穆穆回来,小丫头也才哭过,额头上不知何时跌破了,竟缠了纱布,这伤口许是很疼的,她一直呜呜咽咽地抽泣着,奶娘将她交给佟未,伏在母亲香香软软的怀抱里,这才安静。
柳妈妈来逗她:“孙小姐往后不理会春儿少爷了可好?咱不跟他一起玩。”
穆穆的脸埋在母亲胸前,偷偷转来寻着声响“看着”柳妈妈,半晌才依依呀呀地闹起来:“小哥哥,春哥哥……”
“穆穆要小哥哥做什么?他那样坏,抢你的娃娃,还推你跌一跤,疼吧,娘可心疼死了。”佟未逗她,引她说,“咱不要小哥哥,不跟他玩儿。”
穆穆着急了,抓着母亲胸前的衣襟,“小哥哥,和小哥哥玩。”
孟筱悦忙把春儿抱过去,小春儿一见穆穆就伸手去抱,硬是把穆穆从佟未胸前掰开,两只藕段一样的小胖胳膊将穆穆的小脑袋拢起来,凑上去就又亲又啃毫不客气。嘴里还哄她:“穆穆不哭,不哭……”
孟筱悦笑得不行,问他:“穆穆是哪个?”
春儿仰着下巴思索了一下,脱口而出说:“小媳妇儿。”
一屋子人都笑得肚子疼,阿神忙解释:“我没教过他,定是他奶奶和姑姑们干的好事儿。”
“两个小冤家。”佟未慈爱地望着这一对宝贝,忽而心生痛楚,朝阿神伸手。
孟筱悦见状,便与柳妈妈一起将孩子抱开,只听佟未对阿神说:“我先前那样固执,只因自己的一些经历,才极其厌恶定亲一说。如今我……阿神,此时此刻我再与你定一门亲事,你还肯点头么?你愿意要一个看不见的孩子做儿媳妇么?”
这话说得极其伤感,阿神掌不住,哭着说:“嫂子你又混思乱想,现在不是好好的,大夫也讲你脉息好着,怎么会有那一天。”
“你只管答应我,肯不肯要这个儿媳妇。”佟未哭了,握着阿神的手说,“这孩子倘若一辈子看不见,我怎么能放心将她交给别的人。我已经对不起她这一回,难道还要耽误她一辈子?”
阿神忙点头,“我答应我答应,云峰也一定答应,老太太那里拗不过我们俩,你尽管放心。将来穆穆就是我的儿媳妇,这臭小子要是敢变卦,我就掐死他来拜你。”
话一说完,忙自己连打几下嘴巴,骂道:“混账东西,我这说的什么鬼话。”
佟未心疼,拉住她的手,总算挤出一点笑容:“我晓得我自私,可你我都是做娘的,我的心思你能明白,是不是?”
阿神破涕而笑,自嘲道:“我们这是做什么,什么事也没有,这是哭得哪门子,傻里傻气的。”
转头,却瞧见两个孩子什么事儿也没有,春儿正抱着穆穆,亲亲吹她的额头,奶声奶气地说:“不疼,吹吹就不疼。”
“这孩子多聪明,平日里大人做的事,他都记下了。”佟未恬然一笑,竟信那三岁定终生的话,认定春儿是个好孩子。可又不得不在心里惆怅,自己的生死是未知的,这样定下女儿的终身,将来会不会又惹一场悲剧?
“相公,我可还等得到你?”想至此,更是心酸难耐。
且说容许一路南下,奔死了两匹好马,随身带的侍卫已然吃不消,竟发起了高烧。客栈里,容许请来大夫替他看病,开了方子后又嘱咐店家好生照顾,便又要买马继续赶路。那侍卫强撑着爬起来,对容许道:“将军一个人上路可怎么行,小的睡一晚就能好,让小的跟着您一起走。今晚,您也歇一歇,都好几天没睡了。”
容许淡淡一笑:“你歇着吧。”要走,又听那人道,“将军这样,只怕要吃不消的。”
“我不会吃不消,也不会死,可你们的将军夫人,随时会死。”这话好生揪心,说得他一时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