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只醉过一次。
高中毕业的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学大人的样子喝了酒。在白天的毕业典礼、成人仪式、集体照和聚餐之后，气氛充满了未知的喜悦、离别和惆怅，最后大家在操场上倒成一片。
熟悉的世界变得越来越远，连地面都开始旋转，我们生平第一次品尝到醉的滋味。
我坐在你和拂夜之间。金黄色的灯光洒下，我能够清楚地看见拂夜的脸红成晚霞的样子。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你，目光炯炯，连我都能察觉到里面跳动的火焰。我十分确定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她的眼神，但并没有人表现出惊讶或笑意。这个晚上，所有疯狂都是被允许的，不需要解释，也不必被记得。
更何况，那时几乎没有女生不喜欢你。但只有拂夜敢这样看你。拂夜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是这样直接而热烈，毫不掩饰。
那天你穿卡其色的小西装，白色包边显得很有质感，里面是浅蓝色衬衫，还破天荒的打了斜条纹领带，黑裤黑鞋，身高早就过了180，两条腿看起来简直比我的还细，在人群中这么一站就已经足够扎眼。下午轮到我们班拍毕业照的时候，许多隔壁班和低年级的女生都跑来围观，而你到了毕业还是那么爱装酷，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腰背挺得笔直，目不斜视地跟我和拂夜说话。高三后就再没有老师追着你剪刘海，于是你便任凭黑色蔓延到眼瞳，邪气的好看。
说我心里没有一点骄傲是假的。整个高中时代我们三人最要好。那时我是长发，不懂什么发型，只会简单绑成马尾。拂夜一直是短发，剪了又剪，像个小男孩。拍照时你就站在我们后面一排，突然恶作剧地扯掉了我的发圈，自己则无不得意地露出微笑，而拂夜本就是美女，笑起来大方得体，只有我像只受惊的老鼠，惨不忍睹，从此视毕业照为奇耻大辱。
散场的时候，才发现整个操场早已经黑灯瞎火，人群渐渐散了，我们互相搀扶着回去。有人突然说，天上好多星星。很快又有人说哪有，是你喝多了眼冒金星吧。随后是一阵熟悉的打闹，和过去的三年之间并无二致。那时我们天真得不知道何为忧愁，以为未来在很远的地方，而我们，终将拥有全世界。
我抬头看了看夜空，果然星光灿烂。到此时此刻才相信地理课上老师讲的那些星座都是真的，它们在漆黑无边的宇宙独自发光，穿越亿万光年进入我们的视线，并不知道自己被凝望被祈祷。比起某些状似坚固的事物，触手难及的事物或许才更真实。
当下我头痛欲裂，实在无心欣赏，只想找张床沉沉睡去，却听见拂夜在一旁叫我，“童鸢，快来拉我一把。”
我伸手去拉她起来，拂夜顺势扑在我身上，短短的头发刺着我的脖子，她凑近我耳边说，“童鸢啊，如果这三年没有与他发生些什么的话，我将来真的会后悔啊。”
我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
放眼望去，夜色中依然轻而易举就能搜寻到你的身影。那天你也喝多了，被几个隔壁班的女孩子围着要求拥抱一下作为纪念，还有人索要你西装上的纽扣，不时发出阵阵笑声。你对这种场面早已驾轻就熟，几句玩笑话应对自如。拂夜目光扫过，随后坚决地推开我，歪歪扭扭地向你走去。我则痛苦地捂住脑袋，一边倚靠着旁边的灯柱，一边歪头欣赏将要上演怎样的桥段。
拂夜过去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你身边，那些女孩便识相地走开了。她本来就气场强大，那一刻的眼神一定足以杀人，我真是低估了她的杀伤力。拂夜背对着我和你说话，只见你一改往常的嬉皮笑脸，竟然认真地低头听着，乖得根本不像你。随后她踮起脚揉了揉你的头发，张开双手做出拥抱的姿态。
周围和我一样看热闹的人早已经嘘声一片了。你显然有些犹豫，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觉得你的目光是向着我的，隔了一会，你才轻轻环住她，拍了拍她的后背。
嘘声更甚。而你却发觉拂夜的身体在慢慢下滑，连忙伸手接住她。只见女孩眼睛闭着，脸庞通红，表情倒是开心极了，嘴里无意识地发出声音，竟然醉成这样。我赶紧跑过去帮忙，无奈身体不听使唤，短短十几米的距离，踉踉跄跄怎么也走不成直线，随时都有摔下去脸着地的可能，狼狈不堪的样子引得你一阵大笑，于是一手揽着拂夜，一手过来抓我的肩膀，“走走走，我送你们两个回去。”
夏日的夜，晚风微凉，你把小西装给我披上，自己松开领带，背着不省人事却一路唱歌的拂夜，慢慢走在我右手边。
酒，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我清楚地意识到这可能是我们认识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单独相处，以往拂夜总有聊不完的话题，笨拙如我，却不知从何开口。而你似乎也藏着心事，从操场出来就一反常态地沉默着。时间在我们之间静谧流动，炙热喧闹的白天之后，所有事物回归原有的秩序，显现出微妙而真实的形状。
我们走在有繁星指引的小路上，有几次手臂轻轻相撞，你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微笑了一下，世界突然春暖花开。一如过去的三年里，每当我们三人在一起，即使什么也不做，只要拂夜和你有默契的齐声笑起来，我也会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明天开始，我们就不是同学了吧。”你先打破了沉默，问：“十年之后，我们会在哪里呢？”
我只得摇摇头，你却自顾自笑了，“也是哦，你怎么会知道啊，你又不是神仙。”明明是开玩笑的话，但你脸上却难得没有一丝轻佻。街边的路灯打在你的侧脸，露出好看的脸颊弧度和刚刚长出来的淡青色的胡须，透露出些许倦意。我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你，这张我再也熟悉不过的脸，或许以后都很难再见到了，所以我努力地想要记住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有人说青春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一件事情，那么为一件美好的事情竭尽全力，大概就是此刻我所能做的全部了。
过了今天，我就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坐在你和拂夜之间。终于，我鼓起勇气说，“拂夜她很喜欢你。”
三年来，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我想不出会有其他女生比拂夜更适合你。
你停下了脚步，仿佛在确认背上的女孩是不是睡着了，然后转过来对我说：“刚刚在操场上，拂夜也对我说了一样的话。”
“她说，童鸢很喜欢你。”
我愣在那里，脑袋简直放空了。我想起刚才你一脸认真的表情和复杂的目光，想到那一刻拂夜竟然在替我表白，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你难道不关心我回答了什么吗？”
“啊，不用不用。”我无地自容，急着想要往后退，“有那么多人喜欢你，况且拂夜成绩又好，人也好看，追她的男生那么多……”我越说越委屈，几乎要哭出来，世界上漂亮的人那么多，像珍宝般的人却难得，我同时遇见了两个，哪怕你们的微光曾有一瞬间照亮我，已经是种侥幸。
纵然青春是场幻觉，也庆幸拥有这段年少轻狂的岁月，哪怕最后无疾而终。
“喂喂，你想什么呢？”你抓住了我的手臂，略一用力，把我拉到你面前，拨开我乱七八糟的刘海，然后，轻轻落下一个吻。
——“我回答她，那就祝我们幸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