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子并不是聋子。
她听得见天地的声音，风起云涌，潮涨潮退，擦身而过的单车，和高大伟岸的杨树。她很少说话，五岁之前，家人都以为她是哑巴。
但是她不聋也不哑。
她最好的朋友是两只猫，邻居家的大花猫生了一窝小猫崽，她怯生生地敲开邻居的门，刚好看见两只没睁眼的小猫。猫妈妈眼睁睁看着聋子把小猫带走，生气又无力地咒骂她。聋子不敢直视猫妈妈的眼睛，一口气跑回了家，锁上了门。
小灰和小白被照顾得很好，每天睁眼就有温热的牛奶，和各式各样的毛球。聋子最喜欢每天清晨看着他们伸懒腰，眼神里的温柔都要溢出眼眶来。
“早上好。”
聋子六岁，必须要上一年级了，她只能蹦出少量的词汇，多是单音节的单字。很多小学认定她是残疾，所以她被迫在一所聋哑学校就读。
新学期的第一天，聋子被周围“啊”“呃”“吧”“嘛”的声音吓坏了。她知道这不是正常人的学校，而且，自己也被当成了不正常的其中一员。哭闹几天无果，聋子仍然被强行送到了学校。
她索性也开始不说话。除了面对小灰和小白的时候。
两只猫长得盆满钵满，小短腿快要开始支撑不住圆滚滚的肚子了。
“本大爷今天仍然是如此耀眼呢。”小白舔舔爪子，梳理了一下头顶的毛发。
“45度角的自拍都不能掩盖住你罪恶的双下巴。”小灰趴在蒲团上瞟了一眼小白，轻飘飘地甩出一句话。
“本大爷即使有双下巴也是绚烂夺目的双下巴。”小白猛地扑过去，在小灰的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
聋子端着猫粮进门，分开两只扭打的肥猫，从头到尾顺毛摸了摸他们。
“学校真是个很恐怖的地方啊。他们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发出死人一样的声音。”聋子一边摸小白的头，一边轻轻说，“他们为什么不能像你们这样正常地说话呢。”
“人都是有缺陷的，不可能像本大爷这样完美。”小白说。
“完美的白大爷，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用猫砂？”小灰问。
“本大爷不屑用那种东西。”小白爬到聋子身上卧下来，说，“现在这些愚蠢的人类为什么都不好好工作，还没有发明出我需要的马桶吗。”
“你们俩慢慢拌嘴吧，我爸妈叫我去参加互助会了。”从三年级开始，聋子每天放学之后都被父母带到一个小屋子里面去，检查发声器官，和那些看似和她有相同症状的孩子交流感想。他们画画，写字，或者是搭房子来表达自己。这里有很多动物，专家希望通过动物来激起小孩子的交流热情。然而相比学校，她更讨厌这里。学校很安静，顶多就是一堆灌木丛坐在一起八卦香樟树的恋情，而这里实在太吵。金鱼要唱美声，两只金毛喜欢hiphop，慵懒的黑猫总是脾气不好，喜欢和兔子一起批评那只蠢钝的蜗牛。蜗牛只能跟乌龟爷爷抱怨生活琐事，但是总是说着说着乌龟就睡着了，他真是上了年纪。
“好了，今天最后一个部分就是分享感想，有没有小朋友愿意说说自己的想法呢？”小组主持人把大家召集到一起。
小孩子都很沉默。
“这里好吵。”聋子突然说。
所有人都看向她，让她有点不好意思。他们惊讶，他们奇怪，他们甚至觉得这女孩不仅是身体残疾，精神上有问题。因为这两个小时之内，一共只有主持人说了不到十句话，一切都安静得像是死去了一样。
“居然说我们吵？”金鱼金毛黑猫兔子和蜗牛一起愤怒地尖叫起来。
“你们就像五六十岁的大婶，坐在广场上叽叽喳喳。”聋子说。
“我们都是这样讲话的！”
“我们学校的灌木丛也会坐在一起聊天，但是他们就不会打扰到我。我家的猫时不时斗嘴，但是几分钟也就消停了，你们吵了几个小时了。”聋子瞪着他们，很不耐烦。
所有人都震惊了，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聋子讲这么多话，甚至没有听过她讲话。但是听了之后，他们仍然觉得她脑子有病。
聋子的父母匆忙把她拽回了家。
他们觉得聋子是真的脑子有病。
“你回来了啊。”小灰在聋子的脚下打了几个圈，蹭蹭。
“今天怎么样？”小白问。
“别说了，我很烦。”聋子大字躺在床上，看着趴在自己肚皮上尿尿的小白，“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用猫砂！”
说完抬手一扔，把小白扔出了一米远。
“妈蛋……痛死老子了！”小白对聋子大吼。
“你尿我身上难道还是我的错？”聋子走过去踹了小白一脚，两脚。
“你有气别对我撒。”小白撂下这句话，自顾自走出了家门。聋子换了衣服躺回自己的床上。
“白大爷会不会不回来了？”小灰试探性地问。
“不回来更好。你们俩每天叽叽咕咕吵吵闹闹真是烦死了。”聋子翻了个身，背对着小灰，小灰也不再说话。
第二天，小白脏兮兮地回来了。聋子还在学校，小灰帮小白洗了澡。
“本大爷就勉为其难用用猫砂好了。”
聋子没有再去那个互助会，在医院检查了确认脑部没有创伤之后，转战到了心理医生的办公室。心理医生不能理解聋子为什么说自己能听见一切生物的对话，甚至在聋子告诉他办公室的那株绿萝每天都喊渴的时候，他觉得聋子在发神经。即便如此，聋子还是需要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心理治疗。
“我没病。”在回家的车上，聋子突然对父母这样说。
聋子看见小白开始用猫砂，两只也不再继续拌嘴，父母开始吵架。
“小白，你以后只能玩这个绿色的毛球，其他的都是小灰的。”聋子扔了一个球给小白。
“凭什么？”虽然带着一股怒气，小白还是忍不住扑向毛球。
“你离家出走了，这是对你的惩罚。”
和平相处的日子也有那么几天，直到小白再也受不了那个脏兮兮的绿球，直到小灰再也受不了聋子和小白每天的吵架，直到聋子再也受不了那个一脸嘲讽的心理医生。
“你怎么又抓坏了我的被子！”聋子气急败坏地抓起小白，狠狠摔向地板。
“本大爷爪子痒！”小白不服输地继续抓被子，抓枕头，鹅毛满天飞。
“你们别吵了行不行！”小灰一爪子伤了聋子，头也不回地离家出走。
又是离家出走。
小白也跟了出去。
聋子被载到心理医生的办公室，妥协之下答应尝试电击疗法，在心理医生准备工具的时候溜了出去。
小灰和小白不知道可以去哪里，聋子也不知道可以去哪里。
很大的一场雨，柳树们纷纷抱怨砸得头疼，蚯蚓们捏着自己的脖子痛苦地说“我感觉我就要窒息了”，河里的草鱼野鱼唱起了欢歌。
慢慢地被迫改变，强硬地改变别人，相互折磨和伤害，却忘了一开始只是想温柔地多看你一眼，看你睁眼，看你成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