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是老楼,敬老院的楼道有种陈旧的昏暗。从楼道尽头的窗外投进的亮光,也无法穿透这时光的作为。慢慢推开一扇扇门,上演着不同的生命片尾。或许,这里有你的晚年,有我的晚年,有他的晚年;甚或有我们每个人的父母的晚年。
101
金老太太坐在床边低头自语,拐杖从手中滑落到地上。晨光为她的白发戴上金发带。桌角的玻璃板下,几张模糊的照片挨得紧密。生日照,结婚照,旅行照,每个场景都是非凡的热闹。然而这些她与家人曾经欢聚的定格,色彩却被阳光一天天无情的退了去。日复一日,阳光、拐杖、那些模糊的照片,陪伴着金老太太,耐心倾听着她那喃喃自语的幸福。
一边的彭老太太在轮椅上又开始不安分了,她用力拍着自己的头,吵嚷着要回家找儿子。床头的柜子里放着几袋未开封的饼干和几瓶歪倒的儿童饮料,饮料瓶上,海面宝宝图案黄的鲜艳,可这艳丽的色彩,还没有来得及将彭奶奶的晚年染上颜色,阳光就已将上面的尘土暴露出来。原来是它们封住了色彩。这些蒙着灰尘的零食都是彭老太太的宝贝东西,偶尔会见她悄悄地拿出来,只是看着,就一脸的幸福。或许那上面有他儿子的影子也说不定。
里屋,眼睛患有白内障的高奶奶,低着头,一手死死地护住饭盆,另一只手则努力地捞着饭盆里早已凉了的方便面,捞起几根,便快速往嘴里送,生怕它们也欺负她看不见,一溜烟儿跑了。高奶奶的大半边衣服斜着扯在一旁,定是扣子又系错了位子。眼睛的罢工加之这陌生的环境,使得高奶奶的生活也像她的衣服扣子一样,乱了套。为此,高奶奶不得不把所有的东西都堆放在床上,觉得这样找起来就可以方便些,睡觉的地方却只留出了一小条。可东西太多,找的时候依旧方便不到哪里,有时反而更加难找。比如此时,每天要用的筷子就不知哪里去了,可是连高奶奶都找不到的东西,别人更就别想找得到了。
高奶奶的对面,是爱喝酸奶的郭奶奶,她正颤抖抖地把酸奶往嘴里倒,脑萎缩使她的手像个任性的孩子,很不听话。一盒酸奶全撒在毛衣上了,红红的毛衣像是刚打过雪仗。不知道是年纪大的关系,还是生病的原因,郭奶奶总是爱哭,打翻水杯会哭,够不到卫生纸也会哭,大便不好还是要哭,要是安慰的抱抱她,那郭奶奶就更是可以用痛哭流涕来形容了。此刻,郭奶奶小声抽泣着,她急着找卫生纸,打算擦掉衣服上的酸奶。可是,椅子上的水杯、药瓶、遥控器竟然先跟着了急,卫生纸没拿到,它们倒是急得掉到了地上。郭奶奶也由小声抽泣变成了委屈的痛哭。
相守
老爷爷躺在床上,尚在初秋就已经盖了好几层棉被。瘦弱的奶奶,身体倚着桌子坐在床边,一手轻轻拍着爷爷,一手支着下巴望向窗外。动作像极了欧美电影里正在等待王子的少女。不同的是,奶奶的王子正在睡午觉,他再也不会是电影里那个保护公主的王子了,而是已经被时间征服了的,一位处处需要老伴儿照料的老头子。
正午,强烈的光线从窗子冲进来,硬是把他们变成了剪影。然而,谁又能说这样的公主和王子不令人羡慕呢。
爱情,总是经过岁月的裁剪与润色才愈发的惹人。
呼噜
113房间的电视声开得很大,仿佛是在为整个楼播放国际新闻。再看床上的爷爷,早饭刚吃过,就已经像佛似的侧卧在床上,打起了呼噜。电视画面在他脸上尽情地闪动。爷爷的呼噜一声高过一声,有时还会拐几个弯儿,或是忽然停下,空拍之后便是更加尖锐的呼噜。电视里,巴基斯坦的枪炮都不敌他这呼噜来势凶猛。有时候真觉得,枪炮有一天会因为敌不过爷爷这惊人的呼噜,而一下子羞愧地停止。
呼噜俨然成了爷爷晚年的曲调,时而忧伤,时而孤独,时而也会有小小的欢乐。在爷爷的梦里演奏着,陪伴着,守护着。
102
推开102的门,一眼就看到两个奶瓶,它们分别被放在桌子两边,窗台上堆放着奶粉盒,米糊盒。屋里,能搭东西的地方,都晾着形状颜色以及大小都各异的布片。它们散发着湿乎乎的消毒水与洗衣粉混合的气味,黏在脸上,令人窒息。轮椅上,一包包纸尿裤垒得像座山。它们等不了太久,“愚公”便会将它们移动。
两位奶奶平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让人猜不透她们的心思。婴儿时期的这些用品,老了反倒又要用上。有时会给人一种错觉,像是生命还能回到原点,像是又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
116
陈大爷早早就穿上了棉裤,胸前挂着围嘴儿,一副随时准备开饭的样子。他坐在窗边,双手将杂志捧在脸前,看得津津有味。
可是,他的杂志从来都没有翻过页。一天,一周,一个月,永远停留在印有奥巴马头像的那页。一则早已过时的报道,在陈大爷眼里每天都是新闻。看过,忘记,忘记了,就再拿起。同杂志一样,我们在陈大爷眼里也永远都是新来的。但他那句:“你来了?新来的吧?”就有这样的魔力,每每听到都觉亲切,时间久了,也会相信陈大爷的话——我是新来的。
如果时间会因为人的忘记肯停留片刻,那该算是件美事罢。如若因为记不得,而永远保有初心,那也该是幸福的罢。
祈祷
住在115的奶奶是个天主教徒,由于行动不便,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去教堂,她只能每天一个人在屋子里祈祷。
清晨开始,奶奶便坐在小板凳上,背驼成半圆,鼻子吃力地托起老花镜,翻开早课开始祈祷。颤抖地用手指着,一字一字,生怕漏掉,这样的奶奶,像个在老师面前小心谨慎朗读课文的学生。奶奶认真的样子使人心生怜爱。
她的祈祷很长,总是从世界和平开始的,然后是为所有的人。如此日复一日,在小小的屋子里,只有奶奶和她的主。祈祷已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必需品。
艺术
309则是歌声不断的一间屋子,住在这里的李奶奶曾在歌舞团工作。在敬老院的每一天,她都要跟着音乐跳上一段。时光已为她换上了白发,她没有像别的老人那样,年纪一大就将长发剪去。李奶奶则把所剩不多的头发编成辫子,扎上头巾。
不再灵便的腿脚,不再那么柔软的腰,都没能阻挡奶奶对艺术的坚持。阳光是灯光师,室友是观众。在这简陋的舞台上,奶奶跳着,转着。她的心里定是有个大舞台,可以让艺术陪伴她度过晚年的大舞台。
范儿
萨牧爷爷的窗帘总是拉着一半,阳光挤进房间,照亮了他引以为傲的照片。
有在香港时拍的,有在美国时的,还有在澳洲,在北欧拍的。爷爷又瘦又高,比起其他人,在每张照片里他都占尽了风头。
此刻,萨牧爷爷上身穿着西服,自己打好领带,腿上却穿着黏有饭渍的保暖裤,坐在轮椅上翻找着车票。手上的戒指一闪一闪,仿佛依旧在喋喋不休的诉说着当年的潇洒。车票终于找到了,爷爷开心得像个找到玩具的小男孩儿。不一会儿,司机来了,萨牧爷爷从兜里掏出墨镜戴上,继续着他一站又一站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