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色光线之下,他坐到了我旁边。我紧紧盯着快速阅读的下一行,大脑一片空白,压抑得窒息。他听起来好像很放松,咔嗒一声,不锈钢表带被打开了,他轻松地抖了两下手腕。金属链条叮咚作响。他站起来把表放在靠我那一边的床头柜上,又轻松地坐回去。但这一次,他紧靠我。如果我们的体温差异再大一点,也许我就能更直观地感觉到,这种被侵略的感觉。可是没有,我只能在一片寂静之中,慢慢被一种趋势吞没。我希望有一点什么声音,或者他能让我找到什么话题,或者有什么别的事情能让他分心,让他的注意力从我身上挪开。然而没有,一切的指向都太明确。我也憋在那一行英文上:
At least they expect their blood pressure and temperature to be measured.
整个局面是什么意思,我已经看不懂了,哪怕是眼前的一个单词也不懂。
我终于在气绝之前释放出一句话,“我今天晚上是要走的”。我的六级阅读书,厚厚一本摊在腿上,我用两只胳膊压住它,手搭在膝盖上。这样的姿态,好像我还在投入地做题。我假装这种气氛只是一段小插曲,假装对它无知无觉毫不在意。我把视线从书上移到面前不到半米远的白墙。
我说,“所以……”
他平淡地说,“所以什么?”
这样的回答就像是,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的谈话,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它的含义一样。这让我很尴尬,不知道自己是要继续解释,还是权当话里的内涵都不存在。我不指望脑子这时候能想出来什么义正严词大义凛然的语词,能让我大喊一声喝退眼前人,就像我曾经逼着小偷交出他口袋里我的手机一样。其实我不知道什么是“指望”,也不知道什么是“脑子”,只能感觉心跳太快、房间太热带来的反应,不知道“心率”和“热”。
我不挣扎,我只是在拖延时间。我不知道自己能在这种水下一般的沉默中存活多久,多久以后肺中氧气才会耗尽,多久以后才会有下一生,多久以后才会到下一个节点,多久以后去才会有下一个动作。
这很矛盾,我知道,除了窒息死掉,我也可能死于未知的下一件事。
“是吗?”,他用一种近乎嘲讽的语气说。
我抬头,想浮上来换一口气,开始一个新话题。他突然一把揽住我的肩,要吻我。我侧过脸去,用手背护住脸。他又跟来,站在我面前。我躲开,已经倒在床上。所幸,我已经恢复了知觉,有了抵抗的能力。不幸,我已经失去了抵抗的机会。他一手摸着我的胸,一边吻我。闭眼时的黑暗,太容易夹带任何一种微妙的感情。感情吗,我一直知道,他对我没有感情。
也许对他来说,我只是个女性,人类的一种,我们将要发生的事是动物的本能。而我知道,我们将要发生的事是动物的本能,我们分别是两种人,他的特征证明他是男性,我是个女性。
我是个女性,性别女。我知道我被分配到一具女性的身体,有着女性特征的器官。所有这些器官都会向外传达出“我是个女人!”的信息。张口出声,一头长发,凹凸曲线,每个月的出血。我无法掩盖它们的存在,除非,除非回到小时候。
据说我妈妈在怀孕时候特别想要一个男孩。每次她挺着大肚子去医院做检查的时候,医院门口收存车费的老太太都会跟她说“肯定是男孩!”。于是,她很乐意让那个伶牙俐齿看似经验丰富的老太太挣我爸口袋里的一点钱。那个时候啊,她希望有个男孩来证明自己病怏怏的身体也可以很争气。但是我奶奶不这么想,她生了三个男孩,一个人把三个小子拉扯大,工作、结婚。她在生出第三个男孩的时候,曾用他换过一家的女孩。后来因为舍不得,又毁约,把我三叔抱回来了。我在四十周之后还未出生,我妈记忆中,那是她从新疆到西安以来十几年里最闷热的几天。晚上,她吃过饭去隔壁的陕博吹空调回到家以后,就被送往医院。
我在子时出生,那是一天中阴气最重的时候,所以那时候出生的大多是女孩。可以想象,家里人心情差异太大。奶奶给我做了很多红色的小棉衣,比我大四岁的堂哥的是蓝色的。看着老照片,在我爸的只言片语中,我才能推测出这些事。奶奶在我一岁时候去世了,对此我丝毫不记得。我只会在梦里见到一些当时的视角,我看到灰色的地面,彩色的电视机,蓝色的沙发罩。所有回到这个时期的梦,都是无声的,空镜头,一动不动,一个个切换。
大人们都说我小时候很乖,不哭不闹,用小被子围起来就能一动不动地坐一天,不像我哥,省心多了。我堂哥自会走路起就开始惹事,先是横冲直撞打碎茶杯碗碟,后来在院子里跟一帮同龄男孩玩,踢球砸坏别人家玻璃,与人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对方家长来找我伯伯告状,伯伯赔礼赔钱。家属院里,我哥威名远扬。
一个人一旦有了盲目的情感倾向,就看什么都是好的。我妈妈认为小孩就应该哭闹,应该顽皮捣蛋四处惹事。她不希望生出一个柔软的孩子,像她一样。于是,在别人眼里安静的我,她觉得有点,像扶不起的阿斗。
我无数次在家里赖着不肯出门,不是怕去幼儿园,而是不想穿着一身灰暗的衣服出门。我被逼着穿上我哥和我爸同事女儿穿小了的衣服。他的理论是,小孩子长得太快了,买衣服不值当。我哥总是把衣服弄得四处破洞,满身毛球。我妈妈把那些洞补好,用比布料鲜艳得多的同色棉线。她的针线活很差,总是补成一个凸出来的球。我经常去摸那些违和的硬疙瘩,好像这样心里会轻松一点。
我当然也反抗了,为什么幼儿园里其他女生都是梳辫子穿粉色裙子,我只能穿黑色的裤子。我妈妈总是说,“你的裤子怎么了,不是挺好的吗。”好多次,我都是不发一言地被我爸送去幼儿园。我留着男孩子的短发,穿着沾满灰暗毛球的宽大衣服。
天凉的时候,我被要求穿上秋裤。那条灰白秋裤很奇怪,毛球怎么都剪不完。而且,裤子上有个口子,穿上以后,填在那里的,是内裤的颜色。我觉得那很丑,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莫名其妙,这里的设置不应该是这样。
我告诉我妈,“这里很丑”。
她说“没关系的,穿在里面没人看见。”
于是我跟自己搏斗了一番以后,终于穿上这条莫名其妙的裤子。“我里面穿的裤子有个洞!”,我把它当做秘密。
其实我知道很多秘密,比如我会在幼儿园午睡起来以后,看老师给长头发的女生把辫子梳好。我喜欢那些彩色的橡皮筋,我站在一旁偷偷学会了梳辫子,虽然我从来没有长头发。而我最好的朋友是班里头发最长的。
先用梳子对着额头分一道整齐的缝,往两边梳开,再梳两根辫子在两边,最后把碎头发用蝴蝶卡子别好。乌黑的头发从皮筋两边鼓出来,蓬蓬的。走路时候,珠片蝴蝶振翅欲飞,两条辫子一甩一甩。而我满心羡慕地看我以后,求老师也给我梳头。
老师皱着眉用梳子在我头顶划拉了几下,说“好啦,为什么你的头发每次都这么乱呢?”
“我也不知道”,我低着头,为自己的头发而羞愧。
老师说“你早上起来以后,在梳子上沾点水,再梳头就不乱了。”
于是,早上起床以后,穿衣服的过程就没有那么痛苦了,因为我要去梳头发。我很开心地拧开水龙头,把塑料梳子放在细细的水柱下面,每个齿之间都有了透明的薄膜,梳过的头发果然安分许多。我再一次让透明薄膜填满梳子的密齿,不允许它们之间有缺失。衣服还是那些衣服,可是“梳头发”这个秘密我已经知道了。我还知道男孩子尿尿的时候是站着的,跟我不一样。但是这个秘密不同于“会梳头发”,是很难高兴起来的。我觉得我好像知道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早上我起来以后,发现床头放着一条裤子,很奇怪,前面有一道开口,用扣子系上的。我像往常一样穿上,但是我上厕所的时候发现,那道开口会敞开。一颗扣子的上下,深深的两道空隙。我觉得秋裤的秘密要泄露了,我感到委屈和愤怒,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去找我妈,说“我不要穿这条裤子!”,她很困惑。
我忍着眼泪,“因为它不好看!”。
她把我拉到穿衣镜前,扶着我的肩说,“你看这裤子不是好好的吗?”。
镜子里,她一头卷发,穿着红色丝绒长裙,口红熠熠闪光。镜子里,我顶着一头鸡窝般的乱草,上衣拖到膝盖,敞着怀,裤子上的那道缝又裂开了。
这裤子不是好好的吗?
我嚎啕大哭。
你以为女孩子哭能解决问题吗?不可能的。我穿着可耻的裤子去了幼儿园,是谁说过只要穿在里面就不会有人发现的。我一天都坐在那里,尽量不动,这样,别人就发现不了了。我不跟其他人说话,甚至是我最好的朋友,长发姑娘。我觉得一说话别人就会发现我的裤子,发现我的耻辱,发现我跟我的朋友不一样。我不喝水,因为喝水就要去厕所,而我不能被人发现,不能离开桌椅之间的阴影。我的秘密被公开在大庭广众之下,我只能在日光下灯光下尴尬地捂住胯下的那一片。我连遮羞布都没有,因为它是敞开的。
晚上回家以后,我伤心地脱掉那条裤子,坐在床边看着它,开始默默哭起来。我也不知道我为了这种事哭了多少次,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学会了不出声地流眼泪。我不怕黑了,因为我知道,黑暗里才有我的藏身之处。也许我必须穿着那些难看的衣服裤子,也许我不是那些粉色连衣裙们的一员,也许我根本就是站错队了呢?所以我决定尝试一下另一群人的生活习惯,说不定我会很合适呢?
那天下着雨,教室外面昏暗无光,雨水把室内的灯光也洇得湿湿的。课间时候,大家都去上厕所了,我在座位上,继续捏着一团灰色的橡皮泥。那块橡皮泥因为年久失捏而变得坚如磐石,需要用手心的温度把它暖热才能捏成其他形状。等所有人都回来的时候我才出去。幼儿园的厕所不分男女,台阶中间一道渠,白色瓷砖在灯下很耀眼。我脱了裤子,像另一些人一样站在台阶上。可,我尿湿了裤子。
我躲在厕所不敢出去,我为弄脏裤子而羞愧,又为弄脏裤子的原因而不解。我懊恼地穿好裤子,站在那里,呆呆看着外面的雨帘。直到老师来找我。幸好来找我的老师不是那个经常穿白色连衣裙会弹钢琴教我们唱歌的漂亮姐姐,而是平常提着大勺给我盛饭纹着眼线的中年妇女。情况还不至于那么糟糕。
她见到我这样,就问我“尿裤子了?”
我说“嗯”。
然后她出去拿了一条备用裤子让我去她办公室换上,我一边穿一边听她问我:“怎么去了厕所还会尿裤子?”
我不说话,她问:“是不是憋不住了?”
我很感激她帮我找了一个正常小孩会用的理由,就点点头。
她笑了一下说:“没关系。”
幼儿园中班,隔三差五就有孩子尿湿裤子,没人记得我,当然没关系。那天晚上回家,妈妈在看电视,我站在她身后给她梳头发。自从我学会梳头以后,就天天摆弄她的头发,给她梳好多小辫子,虽然她从来没给我梳过。
她突然问我:“听老师说你今天尿裤子了?”
我说:“我在玩橡皮泥,憋不住了。”我平静地说完这一句,有点难过,其实我不是那种会尿裤子的小孩。
然而只能在心里辩解了,因为我更需要把自己隐藏起来,非常迫切。
我经常跟那些双马尾粉裙子们在一起。芭蕾课。她们的妈妈在课前将她们的一头长发梳得干净,盘在脑后。我换好舞鞋以后坐在旁边安静地看,盘头发的手段,我都学会了。上课时候,她们的发髻或大或小,没有一丝碎发,高傲地在阳光下泛着金色。我顶着一头蓬蓬的短发站在她们之中,连蘑菇头都不是。可是我学会怎么盘头发了,我回家以后给妈妈盘好。
她很惊奇,“你怎么会这个?”
“我看着就学会了”,我一边检查着发髻一边回答她。
这时候,我爸插了一句话,“不要每天都羡慕人家的头发,要刻苦练功。”
于是他每天都要帮我压腿、劈叉,踩在我的膝盖上、腰上、脚上。后来,我受到舞蹈老师的表扬。老师打开教室的门,把我推到前面给家长看,说,“这个孩子表现很好”。可惜没人认识我,我爸也只会在下课以后半小时才姗姗来迟。有时候,晚上下课后,在教室门口,我提着练功服游荡到十一点。因为他迟到了一个多小时。
而我也开始鄙视那些长头发们。有一次,学校大扫除,一个比我高的女生负责拖地,我负责擦玻璃,之后我们需要一起回家。我不知道这样安排是为什么,而我也没有质疑。我只是在桌子上架起凳子,小心翼翼地踩上去,用抹布和报纸细细将玻璃擦干净。我的工作做完以后,她还在楼下打水。我有点厌烦地下楼去找她,见她旁边放了一桶水,她在跟旁边的同学聊天。
我走过去问她,“为什么不把桶提上楼去?”
她说,“我提不动嘛,好累啊。”我突然感觉一阵恶心,沉默地提起那个洗拖把的铁皮桶转身上楼去。
一直坐第一排,班主任一直以为营养不良的我,休息几次才把那桶水提上四楼。
她跟着我上来,我问她“为什么连我都能提上来,你怎么不行?”我非常不能理解。
她生气地回答我,“我就是提不动啊。”
我站在那里,深呼吸让自己保持平静。我深深感觉到人和人的区别,我不知道她哪里有问题,她为什么不努力。后来,那个女生在班里的小圈子说我坏话,直到第二年小学毕业。
也许我真的是男孩子,起码从外观上来看。我四年级,身高一米三多,小眼睛,鸡窝头,不爱说话。我罩着一件宽大的外套,上面印着一把枪。一条松垮的条绒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