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世界上的女生分为两种,一种是活泼的,喜欢跟男孩子玩的。她们又吵又闹,一把尖尖细细的嗓子,男孩子一听到就会跑掉。爱吃膨化食品。另一种是文静的,总是在女生的小圈子里活动,梳着辫子,别着发卡,喜欢芭比娃娃,喜欢毛绒玩具,喜欢甜食,男孩子总会故意靠近她们。我啊,只有一个人跟我玩,她是女生,那么我应该属于第二种吧。
可是我没有发卡,没有芭比,没有毛绒玩具,不被允许吃零食。我的生活里不需要它们,我告诉我自己。所有我不被允许拥有的,我都不需要。我不稀罕那些东西,我告诉自己,那些代表软弱,代表没出息,我不能去学她们。我见到那些东西时强迫自己露出厌恶的表情,发卡会扯掉头发,我怕疼才不戴。芭比娃娃是塑料的,放在床上会不小心压到,睡不好。毛绒玩具没有用处,“那是占地方的垃圾!”我爸是这么说的,听到没有,垃圾!甜食太难吃了,吃多了腻味得恶心,扁桃体会发炎。
我每天都跟自己说话。我每天读书,目不斜视。
三叔家没有小孩,三婶是个很爱打扮的女人。身材丰腴,总是一副很精致的样子。夏天穿丝绸裙子,露出雪白脖颈和手臂,一对珍珠耳环在所有光源下都温柔得失去焦点。光滑裙下是紧贴皮肤的丝袜,一抹狡黠的光。十指漆上贝壳般的颜色,笑起来捂着嘴。
我和堂哥去她家玩,她给我们俩涂上指甲油,告诉我们,要半个小时才可以动。堂哥难得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电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片片色彩。乳白色,侧面看起来又泛着粉色的光,像珍珠,又比珍珠黄一点。光泽也不一样,珍珠将所有光都四散开去,而它只能将一个角度的光线照进眼里。我盯着自己的十个手指头,十个指甲有的大有的小,无论哪个都不如哥哥的大,手指也细细的。我拿来三婶的化妆包,照着镜子,用手指将那些亮晶晶的粉末擦上眼睑。用小刷子在嘴唇上涂上温柔的颜色。镜子里,我觉得自己还挺美的。
但我家是不允许这些修饰存在的。我被勒令洗去所有颜色,一脸肥皂水迷得我睁不开眼。
擦干水珠以后,我妈满意地说“这样才对嘛,不要搞得像小妖精一样。”
指甲油呢?肥皂水洗不掉的。我爸在脸盆里接了热水,让我把手放进去。水太烫了,我瞬间就把手缩回来了。我爸非常愤怒地抓着胳膊把我的手按进热水里。太烫了,我来不及克制就哭出来,我觉得喊出来会好受一点,可是喉咙要哑了。我奋力挣扎,他箍着我的胳膊,把它们狠狠固定进水里,一番斗争之后,满地水花。
他问我:“你是不是不想洗掉?!”
我喊得声嘶力竭,说,“想!”
宣誓一样的对话,好像为了达成这个伟大的目标,我下一步就必须献出鲜红的热血。
我不知道怎么做,只能看着热水里荡起圈圈热气和波纹,看着我的手在里面,比过年时候桌子上蒸熟的螃蟹还要红。
“不许哭!”他厉声说。
我顿时闭上嘴巴,嗓子里克制不住的呜咽。我不知道为什么洗掉指甲油要这么痛苦,我认定发明指甲油的人是我一生的仇人。我怕我爸,怕到可以牺牲一双手来让他不要生气。我怕他,怕到不敢质疑他的方式。我努力让自己的手不要扭动,以免他用太大力气,捏疼我的胳膊。其实,疼不疼都无所谓了,我已经感觉不到区别。火烧、针刺、刀割,这些感觉慢慢融为一体,没有特点了。我的心,从疼得缩成一团,到缓缓沉下去。我只能深呼吸,我没有任何选择。
把手从盆里拿出来的时候,它们变成两个通红的东西,肥大、毫无知觉,在灯下红得晶莹剔透。如果它们不那么红,可能会是水晶猪蹄吧?我不知道手腕以下是什么,我感觉不到。我看着它们,用左边的红色东西碰了右边的。哦,它们已经不属于我了。不过没关系,我可以把它们切掉,反正不会疼。可是我要怎么自己切掉?我一边抽噎着,看到我爸拿来了刀。平时用来切熟食、切西瓜的一把刀,有我小臂那么长,很古老,应该是奶奶留下来的。
我抬起头,把一只胳膊递过去,“你切吧,我不想要它了。”
他一把将我的胳膊抓过去,按在桌子上。我想顺畅呼吸几次,可是我一直在抽噎,我恨自己不能控制身体。
他又喊了一声“别动!”顺着胳膊看过去,我的身体随着我的抽噎而颤抖,而我一直没有发现。
他拿着刀在我的手上左比右划,很快它就不是我的手了。
“还动!”,他抬头呵斥我。
我几乎又要哭出来,因为无能为力。我突然用另一只胳膊按住了那只,我觉得自己是个英雄。我吸了一下鼻涕,克制住抽噎,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
我说,“我不动了”。
于是,他开始用刀一点点刮掉那些颜色。眼睛涨得好难受,我努力瞪大它们,客厅四角的灯是暖光。我用模糊的视力,看着一臂远的那些色块。它们在暖光下,光泽变得昏暗,但是好像更白了,不像以前在阳光下的黄色调子。我转过脸去,由他操作。暖光灯泡在我的眼里发出光线,是的,是线,我看到了。我一眨眼,那些光线又变成一团,像清水中掉入的一滴墨汁。一团不规则的光渍。每眨一次眼,它就变一次形状,万花筒一样。我只看过一次万花筒,在隔壁一个姐姐家。我一直在眨眼,看着那些眼花缭乱的图样,不知过了多久。
他说:“好了,另一只手。”我把被自己按住的手抽回来,珍珠色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块坑坑洼洼。
指甲被刀刮得凹凸不平,一块白一块粉。而我毫不心疼,我手疼都忍过去了。我不抽噎了,眼眶也干了,安静地看着对面的那个人。
等一切都结束以后,他问我:“以后还染指甲吗?!”
我摇摇头。
“说话!”他生气地瞪着我。
“不……”刚说出一个字,我清了清嗓子,里面全是黏液。
“不染了。”我本来想说:“不涂指甲油了。”但是他认为那叫“染指甲”,那就按他的说吧。
“大声点!”他还是不满意。
“不染了!”我的愤怒和委屈脱口而出。我本来期待他会因为我的表现而发现点什么。
可是他只是说:“行了,你走吧。”我一贯用沉默抗争,但他并没有继续对我做什么。一记重拳打在虚泡泡的棉花上。
有一天,放学以后,妈妈说要带我去参加一个读书报告会,关于《庄子》的。我非常喜欢庄子,因为我不喜欢被束缚。
我们上了那家书店的二楼,下午的阳光还很充沛。走廊的天花板上排列着日光灯管,我喜欢的颜色。白光照着白墙和白色地砖,明晃晃一片。我跟着妈妈走到那间会议室门口,门口有两个女人,都是三十多岁的样子。
妈妈跟她们聊着,其中一个问她:“这是你孩子啊?”
妈妈点头。
她又问:“多大啦?”,我妈拍了我一下,让我自己回答。
“四年级”,我不愿跟陌生人多说一个字,对方的热情让我害怕。她看着我,我低着头,不知道往哪里看。
“是男孩还是女孩呀?”她问我。
我愣住了,我以为我之前的想法都是一厢情愿而已,我宁愿是一厢情愿,原来,是这样。原来,她们都不知道啊,那么,我也不知道了。我沉默了多久,有多久呢。妈妈帮我回答“是女孩”。我抬头看看我妈,她在对那个女人笑,我又转过去看那个女人,她也在笑。
她笑着说:“好可爱呀!”我不懂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也无心听什么读书报告,“我要回去写作业了”,我告诉我妈。
“现在就要走吗?”她问我。
“我数学作业落下好多”,我骗了她。
我怕跟她一起走的时候会问一些不应该问的问题,但是不说出来我心里委屈得难受,于是我决定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回家,完全不给自己说话的机会。还好不算太远,我很快回到了家里。我也不怕远,我可以一个人走很久的路回家,我很勇敢的。
我很勇敢,我跟她们不一样。我的同桌是个很喜欢跟漂亮女生玩的男生,语速很快,话也很多,自以为是。他喜欢彩色笔,喜欢掐人。我不知道他的家人为什么会对他长长的指甲坐视不管。我要练琴,指甲剪得干干净净,否则会划伤琴键。
他在桌子上画了一条线,更靠近我那一边,告诉我说:“不许超线!”
大多数时候,我都循规蹈矩,偶尔越界的时候就会被他在胳膊上狠狠掐几下。
我不满地回他,“凭什么规矩都是你定?”
他那么轻易地就开口骂我,“贱****!”
我顿了一下,很惊异他为什么会用这样的词。
我问,“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么?”
他小声说,“不知道”。
我不屑地转过去写作业,“不懂就不要乱说。”
他恼火地朝我大喊:“****就是嫁不出去的女人!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贱人!”
他张着一张大嘴,脸仰得那么高,我顿时觉得,只是他的嘴在跟我对话。我笑笑,什么都没说。而他,觉得我的笑是对他莫大的讽刺,用指甲把我的胳膊掐掉好几块皮。我除了暂时停笔以外,无动于衷。
最后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问我,“你为什么不哭?”
哈?为什么我不哭呢?让我哭的事越来越少,我不会因为一个泼妇的行为哭,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谁知道我是不是那个“女”字旁?
为了继续证明我不是个柔弱的人,我小学毕业的暑假,跟着表弟去学游泳。是的,我的整个家族,都没有女孩。我找出以前穿的泳衣,连体的。还好我没有突然长高,可以一直穿下去。
游泳课的教练是个男人,大约二十多岁。十二岁的我,在一群七八岁的孩子里格外突出。我穿着泳衣,跟穿短裤的男人比起来,差别那么明显。我终于开心一点,好像对那些小男孩有了一种优越感。很奇怪,我对那些穿着花边泳衣的小女孩却没有认同感,一条无法逾越的线横亘在我们之间。我跟一个比我小一岁的女孩在一起练习,她比我胖,整个人圆滚滚的。
有一次上课,她突然跟我说,“你要穿带垫子的泳衣了”。
我低头,胸前泳衣的白色上映出一块阴影,阴影中间还有一个尖尖的凸起。我尴尬地想把它按下去,可是完全没用。我去更衣室,在那个凸起上垫了一张纸巾。很可笑,被水打湿以后,一切如故。这件事让我陷入一种很窘迫的境地,我不知道这种现象是否正常,但在那个胖胖的女生看起来,我好像需要采取一些措施。“你要穿带垫子的泳衣了”,我把她的话当做救命稻草,好像只有“带垫子的泳衣”才能让我对那些男孩继续保持优越感。
我去找我妈,问她:“为什么是带垫子的泳衣?”
她想了一下,说“就是女人穿的那种泳衣,里面带胸垫的。”
她说到“胸”字的时候,声音低了好多,像我们班里讨论“卫生巾”的女生。
我问,“那我要不要穿那种?”我有点期待,希望她好好观察过我,期待她发现我的需求。
她说,“你太小了,不用的,你现在那件就可以了。”
我一无所获,又跌入了那条灰白秋裤的噩梦里。我不想上游泳课,我在更衣室等待,等到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才开始慢慢换衣服。泳衣穿好以后,在里面各垫上整整一片纸巾。从一包里面抽一张出来,半个巴掌大小,折成的一个小方块,厚厚的。我把它从领子里塞进去垫好,那里变得平滑,看起来,好受多了。
下水以后,我不断低头去看那两张纸巾,默默祈祷它们能多保护我一阵。可是没有,在开始自由练习的时候,那个女生向我走来,在及胸深的水里迈着拖沓的脚步。我从水里跳起来跟她招手,她看到我的时候,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好像有点吃惊,但是瞬间又恢复了笑容。我恨我自己有一双敏锐的眼睛,为什么我总是能捕捉到那些令自己受伤的细节。我不笑了,让自己泡在水里,沉默着。
她来到我面前,收起笑脸,小心翼翼地问“你……”。
我突然变得异常激动,我朝她大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我的泳衣是吗,我不需要你说的那种东西!”我站起来,带着满身水花,从扶梯爬上池边,逃往更衣室。
脱离水面的时候,需要好大力气,仿佛是在挣脱什么,而一旦离开,我感觉身上突然轻松了许多。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我是在发泄什么吗,是对没有胸垫泳衣的怨恨,还是对我妈决策的质疑,或者我只是羞愧而已?
我失魂落魄地回家,头发一直在滴水,打湿了我的衣服。我好像有掩盖不住的澎湃情绪。
在等待,但是并没有出口。像暴雨中的水库,水位线一点点在升高,却不知道要排向哪里。夜里,我感觉浑身发冷,头晕,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不管是这些症状还是那些情绪。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为什么我四年级穿那件泳衣的时候还那么正常,平淡得毫无可以指摘的地方。
我想跟其他女生一样,有渠道可以获得我想知道的信息。我想跟她们一样,这样才能让我有安全感,才能让我有意愿靠近她们。有没有一颗悬浮在宇宙中的小星星,不属于任何一个星系,就像我一样。我不怕来源于外面的伤害,我怕自己突然发现什么,发现我跟别人不一样的什么特质。我想和那些女生一样,但是,我跟人群离得太远,太远了。像是两块同极的磁铁在一起,总有看不见的原因让它们互相抗拒着。
“你什么时候起来写作业?”,我爸推门,但是没有进来。
他永远记不住我在哪个班,却像个会不定时响起的闹钟,每次都会在我需要休息的时候把我吵起来,无比精确。我的扁桃体肿着,像噎着两块尖利的石子,无论怎么喝水怎么咳嗽,它们都纹丝不动。
“我感冒了”,我捏了捏自己的腮帮子,把患处指给他看,“明天不能去游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