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热爱自己的身体,我探索它。这个世界上,只有它会对所有刺激积极反馈。冬天,它向我反馈“冷”这样的概念,把周围抽象的词转码给我,帮助我做出决策。手指无意间接触到针尖,还没感觉到“疼”,就迅速自己缩回来,它会自我保护。当我痛经的时候,一锅生姜红糖水就能救我于水火。我将这种液体灌下,舌头反馈出“辛辣”和“甜”,食道反馈出“热”和“流下去”的概念,胃反馈出“暖”,而后,我的子宫不紧张了,它得到了缓解。我用感冒药治疗失眠,做实验一般,测试不同剂量对睡眠的影响。我用刀片划破皮肤,检测身体对疼痛的感知是否与大脑反应的程度相同。我用缝衣针刺入手臂,比较不同伤害之间,可感受到的区别。
我对实验上瘾,我不定期地检测身体的反馈是否准确,然后矫正它,有时候补充睡眠,有时候补充食物,有时候熬制中药。我知道某些成分对身体的作用,它们修复我的身体,而这种过程,也是在身体监控之下的。这是一台精密的传感器,我拥有它、使用它、测试它、保养它。它是我最大的秘密武器,每每想起,我都心潮澎湃。
我依旧不认为自己和男性有区别,我们只是解决各自身体上的问题。他们肯定也会遇见麻烦,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拥有一台机器,定期修缮,让它保持最好的状态,人人都一样。而我们只是有不同的配置,从硬件上、根本上的不同。我不需要知道哪种标准是最好的、是正确的,我只需要尽力完善自己,我相信自己能做到跟他们一样的事,因为我不认为他们哪里比我优越。
万事不求人,我遵守自己的原则。所有经过我手里的东西,都必须变得完美无缺,我强烈的责任心在时刻鞭打着我,这是我拯救世界的方式。我独自承担,只感觉到快乐。
我有了男朋友,他喜欢我的理由是,“因为你很固执,像我一样”。
是的,我很固执,一旦我认定一个目标,就必须达成。我对自己近乎苛刻,我要求自己完美地完成一切。我像机器人一样,不计后果。
也许是我雄性激素水平太高,我心里隐藏着一种侵略性。我没有留给自己犯错的余地,像一个武士一样,战败即切腹。
我不理解我的男朋友为什么会喜欢腻腻歪歪地跟我说话,不理解他为什么需要我的关心。面对问题然后解决它,难道这不是最简单的方法吗?
在香港,他固执己见,我们经常迷失在某一条街道上。
“我会看地图,我认识方向,你跟着我走!好吗?!”我拿着一张地图,压制住内心的愤怒跟他说。
“不用,我能找到。”他永远这样回答我。
我在这座城市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跟着他转圈,可笑。我就要压制不住了,他究竟为什么如此固执己见。一个无能的人是绝对不能成为领导人的,民众迟早要推翻他的统治。
“你是不是男人啊,是不是睾酮激素水平太低,不然我分给你一点?”我坐在路边嘲笑他。
“你从来就没有关心过我,说话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
因为,你是一个无能的人,被训斥是你应得的,我为什么要考虑你的感受。你要做的难道不是提高自己的能力吗?一个无能的人不配有尊严,所有尊重都建立在成就上。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我在无数个深夜流着泪默默做题时候悟出的。
“关心是什么?”大吵一架之后,我问他。
“是两个人之间的沟通,营造一种家的感觉”,我知道他在努力保持平静。
家的感觉,那是什么?是为了让一个人变得更强大,是他在刚出生就开始的磨练,是刺激贝壳产出珍珠的沙砾。你必须在手无寸铁的时候就学习抵抗,否则就会死去。这些无能的人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父母不应该成为自然法则吗,优胜劣汰,怯懦的孩子被秘密杀死,勇敢的孩子才能活下来。我是通过重重考验,才来到这里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回答。我们为什么需要那么多沟通的机会,浪费生命,毫无意义。时间不能被浪费在聊天里,我看不懂恋爱男女之间的你侬我侬。身体会衰老,机能会减退,在渐渐老去的时候,尚未完成的那些事会对我的内心严刑拷打。
我简直能想到我临死之前的情景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婆躺在棉被里,周围环绕着子女(如果我有的话)。面对那些表情复杂的人,老太婆面无表情。此时外面有一个声音喊,“XX,你出来一下,你家老太太的事”,子女中间年纪最大的那个人迅速离开。听到这些声音,安详闭目的老太婆突然挣扎着要坐起来。“扶我起来!”几个人连忙上前搀扶。她自己穿好鞋子,努力站起来,刚走了一步就倒下了。啊,多么令人激动的场景。
“你根本不是个女人!”他愤然离去。
生活的拐点总是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一个朋友坐火车来学校,太晚了,没有车可以载他回到宿舍。我带着他兜兜转转,以地主的身份帮他找到一家小宾馆,借了他两百块现金做押金。我太累,倒头就睡,跟他说,“我睡一下就起来”。
明明很累,但是我睡不着。我的身体在空气里检测出了奇怪的东西,我从未接收过的,微妙的感受。
“那是什么?”我突然从床上坐起来,这种感觉让我焦虑、惶恐不安。
“啊?”他坐在对面的床上,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在房间里寻找,想发现这种微妙气氛的来源。究竟是什么,让我感应到了异常。
我承认自己对未知的恐惧,但是我鼓励自己,必须勇敢地面对。我更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会发出这样让我困惑的信号。我感觉到它带来的反馈,新奇又急切,混合着焦虑。我像一只狗,紧张地一遍遍嗅着这个房间。
在转了几圈之后,我发现它来自一个人类。不同于天气、锋利的刀具、让我跃跃欲试的挑战,他是一个人。人也可以释放出信号吗?我靠近他,他躺在床上看手机。我能感觉到空气中这种信息的浓度,它的源头由远及近。我坐在他的床上,全身像被注入了一种能量。这是什么呢,我想,一种迫切又激动的感觉。我在大脑里飞快地搜索着能够映射到它的概念,没有结果。那么再搜相关信息吧,我得到了几条相近的结论。像我小时候看到过的,阳光下晾晒的被单在风里呼啦啦地飘,风在布料上击打出沉闷响声。像雨过天晴之后,天边一朵快速奔跑的云,庄严如雕塑。像电视里的特效画面,一朵花快速地生长,几秒钟就完成绽放。
我在他身边躺下,收集到的那些感觉没有对应的概念,像课本例题里不能成立的映射。我躺在那里,认真测量我的心跳,详细分析我的感受。我想建立新的条目,大脑高速运转着。我像科学家发现新物种一样激动,我将这种信息提取出来,制作成标本,供日后查阅。
他突然低头亲吻了我,猝不及防。嘴唇接触的瞬间,我像是被击中了,大脑一片空白。我的整个系统被摧毁,很多信息跳出来,像计算机刚开机时候的滚屏,一连串我来不及看清的代码,突然出现,又倏忽不见。我开始恐惧,我觉得自己脆弱得像一只蛞蝓,只要再加一点盐分就能让我化为液体。
“我要走了”,我穿上鞋子落荒而逃。
我像是被点亮一般,从那时开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我疯狂收集自己是女人的证据。我抛弃中性化的牛仔裤,在冬天也穿裙子。我热衷买内衣,布满黑色蕾丝,配上半透明底裤。瓶瓶罐罐在桌上高高堆起,每天化妆出门。蓄起长发,每次洗澡的时候用梳子仔细清洗,再在发梢涂上精油防止分叉。从头到脚改变自己,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但这是身体做出的决定。
我没有变成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我只是改变了外形的视觉效果。我告诉自己,我的内心依然是理性的,知道自己应该坚持什么。我穿着高跟鞋在雨中狂奔着去上课,我告诉自己,我一点也不累。我写出来的每一个字都经过精雕细琢,每一句话都有它存在的原因,我把作业当做艺术品。我依旧默默出着苦力,像我四年级的时候一样,我爸让我扛着一袋大米爬上六楼。
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自己是女人。我的内心渴望更多的挑战,而不是跟一个人白费口舌。我有我的事业,我生活的乐趣在于实验。
我依然对温柔的女人心存抗拒,视相夫教子为罪恶。超级英雄也会变得疲惫不堪,不如停下来休息一下?不不不,我极力掩盖自己的念头,防止我沦落为贤内助。她们的下场只能是黄脸婆,我提醒自己。
那个吻的感觉却一直隐藏在深处,我不去想它,又好像一直在想它。也许我应该更了解自己一点?
我的身体宣告我是个女人,不如我们由此开始。我想起刚上大学时候,第一次去公共浴室。高耸天花板上悬挂的灯泡形如木瓜,烟雾缭绕,影影绰绰的身体行走其中,我也是其中一员。每一具身体都被擦去鲜艳色彩,从模具中倒出来一般,又像遵循某一条公式,她们的曲线围绕着一种规律。
姑且体验一下成为女人的感受吧,虽然我跟男人没什么区别。我对孩童时期那些女性元素欲拒还迎,畏畏缩缩。回到过去重新体验一次吧,从身体开始,也许我会发现遗失的东西,也许我能安抚那些童年场景的梦里,自己焦虑紧张的哭喊。
不如我们就此开始吧,从身体开始。
当第一个男人进入我的时候,我疼得好像被锋利的裁纸刀划开,我忍着,捂着嘴不让自己喊出声来。我想起我曾像女人一样涂上指甲油,想起我爸严厉地呵斥,我想起我按住自己颤抖的胳膊。现在,我确实是女人,原来我的心里跟身体一样痛苦。
“疼吗?”他问我。
我摇头,“不疼”。我想起我曾经无数次含着眼泪回答的两个字,“不疼”。原来,我依然故作坚强。
我看到他身后的灯,散发理智的白色光线。光渍从他的肩颈滑落,勾勒出蓝盈盈的一个轮廓。原来,我一直存活在阴影里。
我希望活在人物专访里,把漫长的时间都概括成一个个数字,抽象得无法触及。但我的身体时刻提醒着我的历史,像缝纫机的针脚,又密又狠。
他像给菜市场案板上的肉盖上紫色印章那样,证明我是女人。我如释重负,暂时相信事实。可是谁能保证第二天我不会被打回原形?
就这样了吧。窗帘厚重得透不进一丝天光,空气里有不属于我的气味。我在白色床单上醒来,能感觉到自己是灼热且咄咄逼人的。我匆匆用衣服把自己包裹起来,惊诧于自己的急切,想隐藏的到底是什么呢,也许是身体,也许是别的什么东西。我终于将所有关于性别的实验全部做完,以求改写历史,而结果却像被雨水浸透一样模糊不清。
“要走了吗?”,他睡眼惺忪地坐起来。
“嗯”,我系好风衣的最后一粒扣子。
我走到室外,阴郁天空正下着蒙蒙细雨。上班的人群向我迎面走来,我低头前行,像鲑鱼奋力逆流而上。路边卖煎饼果子的妇女紧张地挥舞着小铁铲,人们围成一圈在等待一份早餐温暖自己的胃。道路泥泞,我神情恍惚地一脚踏进水坑里。“鞋子湿了”,我的身体告诉我。
其实我是个科学家,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