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贴，你爸妈不会骂你吗？”我觉得不可思议，我把我花了三天时间拼好的拼图用透明胶带贴在墙上，我爸进房间来检查作业，“这样会把墙皮粘坏！”我在他的监视之下，小心翼翼地把透明胶带撕下来，只带下来薄薄一层灰。“你看吧，我没有把墙皮粘坏”，我证明自己是对的。“以后不许再贴任何东西！”他甩下一句话就走了。
她对着我脱下外套，露出一件短短的衣服，有着背心一样的肩带，但是只有背心长度的一半，下面有松紧带，卡住身体的一圈。白色的棉布，蓝色的松紧，这些材料的下面，包裹着让我困扰的东西。
我满怀心事的回家，满怀心事地写作业，在我妈来检查作业的时候，假装毫不经意地向她提起小背心的事。
“就是个特别短的背心，她们都在穿。”
我这样跟她描述和宣传，希望她能让我跟“她们”一样，这样，我还能补救，也暂时不必纠结于那些变化，因为，我已经跟上别人的步伐。而她可能会因此发现自己的失职，决定告诉我那些秘密，这样，我也许可以原谅她吧。
“我不知道”，她说，“我以前没穿过”。她看起来对此毫不知情，也拒绝我的宣传攻势。
坏人就要坏到底，在每个角度都要跟你做对，所以我才过得这么辛苦，我经常这样安慰自己。她不是坏人，只是一直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这样一来，我反而觉得自己有问题。可能我太娇气了？
“哦，好吧”，我假装很平静地回答她。
我驾驶着这具肉体，把自己真实的需求和感情全部掩藏起来，照本宣科地背着台词，一举一动都按部就班。但是我是那么想要被发现，希望被她发现我皮层下面的东西，但那是什么呢，我的期待，还是我的身体？
“像植物一样，自然地生长就好了，不要学别人弄那些有的没的”，她说完就转身离开。
像植物一样，自然地生长。在阳光、空气、水的滋润下，它们大多是盈盈碧绿，当然，还有其他很多颜色。它们从一颗种子开始，从生根发芽，到枝繁叶茂，整个过程无知无觉。但是我有，我在开始时很困惑，而现在的痛苦，是从看见内裤上的那一片血迹开始。
早上起床的时候，我有点肚子疼，以为昨天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天气炎热，我还不想起床，坐在那里看书，靠着冰凉的白墙。肚子里有气体，在肠子里来回滚动，绞痛。我的机器出了点问题，我需要吃药修复。诺佛沙星吗？可是我还没有开始拉肚子。我拖拖拉拉地去上厕所，坐在马桶上发呆。我很少生病，一年会有一次高烧，吃药就会好起来。拉肚子，只记得一次，我躺在沙发上，被断食，饿了不记得几天。也许是三五天？也许只有一天？时间过得太漫长了，我记不清楚，果然，受情感影响的事情是容易失实的。那个时候，我见到猫食都想吃。想起这些，我发现自己皱了一下鼻子和眉毛。
我回过神来，准备低头穿裤子。可是就在整理内裤的瞬间，我看到一摊血渍。淡红色，但足以辨认这是什么。我在班里女生的窃窃私语中已经了解过，这叫月经。我大声呼唤我妈，让她过来。
她远远地问我，“怎么回事？”
我当然不能说出来，我要假装不知道这是什么，要表现得迷茫而惊慌失措，让她在给我解释的时候有成就感。
果然，她看了一眼就笑着跟我说，“你来月经了呀，你是女人了。以后它每个月都会来，你记下日期，可以推算。”
哦，我当然知道这些，我还知道她很享受这种“宣布”或者“解密”的感觉。我不怕出血，这是我伟大身体的正常反应，它告诉我，我跟那些女人们还是一样的。我想知道的是“它会一直持续出血几天”，“多大年龄它会彻底结束？”，“它会流出多少血？”，“什么状态的经血算正常？”等等等等，而这些问题的回答，一律是“因人而异”。
因人而异。就像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四处寻找被藏起来的数学练习册答案。有时候在电视柜的夹缝里，有时候在沙发垫子下面，有时候在某个塞满宣传广告的袋子里面，有时候夹在一堆报纸里。在我翻开某一样障碍物的时候，惊喜地发现它就在那里。我迅速翻开，寻找某一道困扰我很久问题的答案。答案很短，一个“略”字。一个“略”字，意境全出，我学金圣叹的语气。因人而异，我到底属于哪一种？需要实际经历才知道，好吧，那就让我回到野外探险的模式。这些不会暴露在大庭广众下的事，我可以慢慢探索，因为我像其他人一样，受到保护。我按照妈妈留下的卫生巾包装上的说明，我把它贴好。
我很快发现自己严重痛经，距见到经血仅仅一个小时之后，我已经蜷缩在沙发上，无法进行一切活动。我在疼痛的折磨下，定位了发生的区域。从肚脐向下一个手掌宽的位置是最疼的地方，在手掌的中心，那里面有一颗坚硬冰冷的内核。也许是一颗黄豆，也许是关汉卿的铜豌豆也说不定。那颗坚硬的豆子硌在我身体的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越挣扎它就越冰冷，越抵抗它就越坚硬。腰疼，像被一把大锯反复切割，来回往复，每一锯都伤在最痛苦的地方，但不是最致命的地方。
我疼得哭出来，但是我妈说，“有一点疼是很正常的，你喊什么？”我意识到我无法跟她沟通。
于是，我从大声哭号，到蹲在角落，最后倒在床上。我只想安静地保持呼吸。睡吧，睡着了就不会疼了。睡吧，睡醒了再洗染红的床单。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我疼得很清醒。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血可以流，我怀疑自己已经变成了干尸。裤子上，床单上，被子上，沙发上，椅子上，卫生间的地上，任何我经过的地方都沾着我的血。我穿着厚重的衣服，因为我变得格外怕冷。
但是我必须自己洗干净那些被污染的东西，我妈说“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你觉得自己很辛苦，那古代女人怎么办？还不是照样干活。”
我裸露着双手，在满是泡沫的盆里搓那一摊血迹。我觉得自己是按计划穿越回古代的那名英雄，负责改变历史。
我没有小背心穿，我假装自己毫无问题地渡过了几个假装自己浑然不知的夏天。这是自欺欺人，我知道。我反复告诉自己，我不需要那些装备，我是自然生长的植物。
高一刚开学的时候，暑气未退。体育课上，我在操场上跳绳。我不跟新同学说话，自己跟自己玩，我从来不会无聊。有一个女生突然向我跑来，我以为她不是找我的，因为我都不确定她是不是跟我同班。但是她确实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停下来，她又凑到了我的耳边，跟我说，“不要跳了，你在抖”。我顿时愣住了，偷偷低下头看自己胸前的两摊。
我跟我妈说，“我要穿胸罩，带钢圈的。”其实我早就知道了，通过女生之间的窃窃私语。我只是不愿意打破家人的规则，我不想给他们引入新概念，他们太固执，无论怎样激烈的言语都变得贫乏。
“胸罩就是商人创造出来，为了骗钱的，没有一点用处”，她说，好像我在无理取闹一样。
“那为什么其他人都穿了？”我不是没见过穿内衣的女生，她们背后隐隐的轮廓，无意间露出的肩带，我都看得见。
“人家都是结婚以后才穿的，为了给男人看。你这么小，不用穿”，她显然误解了我的意思，而我被她的回答噎得目瞪口呆。
“你整天不好好学习，脑子里净装这些东西”，她对此愤愤不平。
我感觉那些话荒谬极了，打电话给外婆，她是医生。我把我们争论的话题告诉外婆以后，把电话交给我妈。我看着她从沉默，到连声说“是”，最后说出了我期待已久的一句话。
“那我今天下午带她去看看吧”，我为了这句话，忍受了三年的，我不愿去想的，无数眼光。我对自己的忍耐充满敬意。
“她平常穿什么尺码？”内衣柜台的阿姨问我妈。我承认，我是带着看笑话的心态来到这里的，好戏就要开始了。
“我不知道”，她回答，“她之前没穿过内衣”，她一脸无辜，好像不知道现在发生的是什么。
阿姨拿来卷尺，绕着我胸口量了一圈。当她摸到我腋下的时候，惊呼一声。
“你女儿的胸已经变形很严重了，再也不能给她穿那些小背心啦！”阿姨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我妈。我浑身充满了复仇的快感，隐忍三年，用自己的身体报复她，现在又借别人的话讽刺她。
“哈哈，”她不自然地笑了两声，“因为我一直没有关注这种事”。她为什么能说出口，难道这样很骄傲吗？
“哎呦，这可真是……”阿姨摇摇头，痛心地看着我。
其实我很高兴，自己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我在试衣间，用70B的内衣箍住一对早已变形的乳房。
我有了第一件内衣，所以有理由买第二件，第三件……我整日整夜地把自己用那一块布捆起来，除了洗澡的时候。现在的我是受保护的，像别的女生一样。现在的我是安全的，不会有人盯着我的胸口看。现在的我是负责的，因为我在维护我的身体。
我维护自己的身体，从解决它的麻烦开始。我从网上知道了“卫生棉条”这种东西，能够在体内第一时间吸收经血，从根本上杜绝染红裤子。用法非常简单：将一块压缩的棉花，置入体内。
在大多数女生对它闻所未闻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尝试。我持续探索自己身体，这具女人的身体。洗净双手，将棉条取出，拆掉中间的印花色带，撕去下部的玻璃纸包装，解开拉线，将细线切向四边，最终它扩张成一把小伞。我深呼吸，放松，戴着指套将它推入体内。初极狭，而后豁然开朗，它被放置在手指的尽头。从此，尽可得一夜安睡。
我妈已经对我先锋的行为不加干涉，也许她明白，自己不懂的东西还有很多。于是她决定放手让我去探索，让我独自面对我的问题，就像其他事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