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婆婆原名叫吴婉如,是江西一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她的父亲吴老太爷在长沙城里做生意,认识了年轻的杨一爹。杨一爹大名杨子文,是个做瓦罐生意的,店铺就开在吴老太爷茶庄的隔壁。
因为杨子文为人谦和,且价钱公道,所以生意越来越好。吴老太爷和杨子文是邻居,一来二去,慢慢就熟了。杨子文平时温文尔雅,待人彬彬有礼,吴老太爷有些喜欢这个小伙子,想招他为女婿。因为杨子文年轻时生得俊逸挺拔,在通正街远近闻名。吴老太爷回去跟女儿这么一说,婉如自然满心欢喜。第二天,吴老太爷就托人前去说媒,杨子文虽然没见过吴婉如,但对于她的才貌也早有耳闻,所以就爽快地应允了这门亲事。
亲事操办得很热闹,办亲事那天,通正街整条街的人都来了,流水席吃了七天七夜。亲事办完不久,吴老太爷不幸突发恶疾,与世长辞了。吴老太爷只有一女,所以杨子文就继承了他的全部家产。
从此以后,小两口勤勤恳恳,细心操持着这些产业,没过几年,生意就越做越大,在长沙城里开了几家分号,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但天有不测风云,不久,中日战争爆发。1941年9月,日军强渡汨罗江,逼近长沙城。一时间,城内人心惶惶,有钱的人家都收拾细软去乡下避难。杨子文老家就在我们村,正好有祖屋一栋,所以便举家搬到了乡下老家。
杨子文回家后又置办了百来亩田产,日子也就算安顿了下来。
杨子文心地善良,平素乐善好施,遇到灾荒年景,不但开仓接济贫穷的村民,而且会在大门外设粥棚,给乞丐们施以薄粥,因此大家都很爱戴他,人送外号:杨一菩萨。(杨子文排行第一)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1950年,那一年正是长沙地区闹土改正厉害的时候。到处都在划分阶级成分、没收地主财产,分田地。杨子文家是当地最大的富户,自然是农会第一个关注的对象。
当时的农会主席叫唐大炮,长得有粗又黑,因为嗓子很粗,而且做事又有一股子狠劲,像大炮一样,所以得了这么一绰号。
一个黑夜,唐大炮带着农会的一帮人,闯进了杨子文的家。
“杨子文,你这个死地主,快给老子站起来。”唐大炮大声吼道。
杨子文一家正在吃饭,望着这些气势汹汹,吴婉如吓得手一抖,饭碗掉在了地上。
杨子文站起来微微一笑,冲唐大炮一拱手说,“唐主席,不知道到我家有何贵干。”
唐大炮没读过多少书,生平最讨厌读书的人,他有些厌恶地一挥手道,“少他娘的跟我来这一套”唐大炮说话,脸上的横肉也跟着一块抽动,“老子告诉你,现在是穷人的天下了。你给我放清白点。你屋里是最大的恶霸地主,现在要把你的田分掉,快把田契给老子拿出来。”
“这些田都是我用钱买来的,凭什么要给你分掉。”杨子文虽然生得比较文弱,但有一股子执拗的脾气。
“啪”唐大炮一皮带甩了过来,杨子文顿时血流满面,疼得直叫唤。吴婉如尖叫着扑了过来,死死地拽住了唐大炮的皮带。
“唐主席,别打了,我这就给你拿。”
唐大炮住了手,显得有些得意,“恩,还是你老婆配合革命工作一些嘛!”
吴婉如不顾杨子文的劝阻,拿来了装田契的盒子,交到唐大炮的手上。
唐大炮拿着盒子,“啪”地掀开盖子,抓起了里面的田契,划燃了火柴。
“不!”杨子文尖叫着,用力推开了前面的两柄梭镖,往唐大炮扑过来。
但是已经晚了,田契已经燃着了,杨子文像疯了一样要冲上去和唐大炮拼命。
“×你娘,你这畜生不想活了,给我押走。”唐大炮感觉自己有些没面子,有些恼怒,对手下人说。
农会的人走了,留下了满地的狼藉和哭昏在地的吴婉如。
第二天,农会的人在村土地庙前搭起了一个高台,台上用一个大横幅,上写:批斗大会。
杨子文被反绑着手,跪在台上,身前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打倒恶霸地主杨子文。吴婉如也陪跪在旁边,但身上没有挂牌子而已。旁边有农会的民兵用梭镖押着他们。
唐大炮走上台去,冲人群摆了摆手,吵吵嚷嚷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同志们哪。杨子文这个恶霸地主平时骑在我们头上拉屎,你们都受苦哒”唐大炮手用力一挥,“搭帮人民政府,我们农民又站起来了,今天大家可以把过去受的压迫都讲出来,一起向杨子文算总帐。”
“打倒恶霸地主!”台下有人带头喊起了口号,于是,很多人跟着一起喊。
上台控诉的是刘三白,刘三白会唱花鼓戏,唱到动情的地方还真能哭出来。唐大炮就是看中了他这点,所以就动员由他来控诉杨子文。但刘三白和杨子文并没有仇恨,还常接受他的接济,所以一时有些转不过弯。唐大炮用了一天的功夫给他宣讲政策,并手把手地教刘三白上台如何控诉,刘三白总算被感化了。
刘三白穿了全是补丁的衣服,还没上台就哭起来了,“我那死去的堂客啊,你死得好惨啊。”(注:堂客,方言,老婆的意思)
“杨子文,是你强奸了我的堂客,她才上吊死的。”刘三白一把揪出杨子文的衣服,满脸愤恨,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我好命苦啊,家里还不上杨子文的租,他就要我的堂客去抵债。”刘三白已经进了角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数落着,“我堂客不肯,杨子文就强奸了她。”
其实,刘三白的老婆是得痨病死的,那时候杨子文还没回乡下。被刘三白这么一哭,台下的人们感觉刘三白说的有些像真的了,而且自己确实好像受了杨子文的欺负。
“打倒杨子文,血债血偿!”农会的人带头向台上扔起了石头,杨子文夫妇被打得遍体伤痕。
“冤枉啊!”杨子文大声吼了出来。
唐大炮大声叫道,“杨子文死不认罪,我们不能放过他。”几个农会骨干冲上台去,手上的扁担像雨点一样落在杨子文夫妇的身上。
杨子文的身上已经血肉模糊,唐大炮这才叫人住手。见激发阶级仇恨的目的已经达到,唐大炮这才得意洋洋地指挥人分杨家的田地以及房产、财物。
趁着村民们兴高采烈地分财物,两个好心的村民偷偷将杨子文夫妇抬回了家。
杨子文因为伤势太重,没过几天就死了。吴婉如伤得比较轻,经过调养,总算捡回了一条命,但由于哭得太伤心,引发了陈年眼疾,视力变得有些模糊了。
家产被抄了,房子被分了,吴婉如没有了家,被赶到生产队的仓库旁边的小房子里,仓库里面放了一些农具。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80年代,吴婉如也一天天老了,那些当年的人也都一一老去,她的原名慢慢也没人知道了,人们只知道她叫杨一婆婆。
分田到户后,她住的仓库就不放农具了,改放队上的化肥。由于长年在碳氨、尿素的熏蒸下过活,杨一婆婆的两只眼睛都看不见了,她变成了村里的五保户,由每家每户轮流供应一日三餐。
我和母亲给她送过饭,还有几十米就能闻到屋里的臭味。我不敢进去,只在外面远远地看着,只见屋里黑黢黢地,床上卧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蚊帐已经辨不出颜色,桌上摆着一个黑黑的茶杯和饭钵,母亲就将水和饭分别放到茶杯和饭钵里。
“我要上厕所。”老人咕哝着。母亲会搀扶着她坐到床旁边的马桶上。等她上完厕所,母亲再将马桶中的秽物倒掉。
“真是作孽呢。”在回来的路上,母亲跟我说。遇上我母亲这样的好心人,杨一婆婆才能吃一餐饱饭,还能梳个头。有时轮到有的人家,可能饭都不送,就算送也不一定依时。
年幼的我从母亲口里知道了杨一婆婆的一些故事,也很同情她的遭遇。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到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来,听母亲说,杨一婆婆死了,死的时候,连个送葬的亲人都没有,村上的几个人凑些钱弄了一副薄棺材板把她送上了山。
她住的那个小房子后来也被烧掉了,现在成了一片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