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冻库的门很厚,关上之后刺骨的寒意随即席卷全身,使得两人的动作都变得有些迟缓。
八月天气炎热,他们各自身上穿着的都只是夏天的衣服,谁也没占便宜。
“一千万!”八爷的拳头又硬又狠,丁点余地不留的往她身上招呼。
薛宁拼着一股气,手不行就用脚,盛怒的模样,比冷冻库里的冷气还要冷上几分。虽然看得不是太真切,但她很清楚,眼前的中年人就是八爷无疑!
爸爸惨死,妈妈跳楼,哥哥被他沉尸水底,恨意疯狂翻涌心底,像似要找到一个发泄口,死亡在她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交手数个回合,超低的气温使得两人的体力消耗都非常大。
薛宁身上到处都是伤,假发掉了,眉毛和头发上都结了霜,可她似乎对此一无所觉,攻击的力度丝毫不减。
八爷渐渐疲于应付,脑子里猛的闪过一个念头,震惊出声:“你不是警察,而是薛所长那个死而复生的女儿?”
“眼力不错!”薛宁冷然的勾起唇角,蓄着千斤之力的拳头,狠狠落到他脸上。“死而复生,八爷的用词真精准!”
“既然是你,那就更加留不得了!”八爷踉跄着后退几步,眼底迸出一抹狠绝,在她打过来的间隙,飞快摸出一把餐刀。
薛宁不妨他还有此准备,左手手臂被划开一道很长的印子,顿时鲜血直流。
“我也留不得你!”薛宁暴怒,已经接近极限的身体,再次冒出无穷的力量,欺身上前敏捷又利落的将他手上的餐刀踢飞。“家破人亡的死仇,数年行尸走肉的生活,这一切通通拜您所赐!”
八爷到底上了年纪,又次打了十来个回合,终于体力不支的倒在地上,狼狈的蜷缩着身体粗粗喘气。
薛宁没管他,眯起眼在昏暗的光线中找回那把餐刀,这才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别急着死,你死了,我保证这把刀,一定会扎进您一双儿女的心口。”
八爷骇然抬头,见鬼一样看着她。“你难道不怕变成死刑犯!”
“怕什么?因为你们,我已经死了无数次。”薛宁强撑着蹲下,收起刀落,狠狠扎进他的大腿。“当然,如果你肯告诉我八年前,如何害死我爸的经过,我兴许会改变主意。”
“先出去,出去我就……就告诉你。”零下20°的气温,又经历了这么激烈的打斗,再不出去,他们都会死。
出去?顾旭白此刻一定在外面尝试打开冷鲜仓库的门,把他交给了专案组,自己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专案组跟分局不同,顾老也不会允许他把手伸得那么长。
“不说也没关系,门我已经反锁了,谁都进不来。”薛宁抽出他腿上的餐刀,换了个位置,又扎了一刀下去。“下一刀我会选您的大动脉,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别别……”八爷又痛又冷,嘴唇哆嗦着,有气无力的求饶:“我说。”
薛宁嘲弄勾起唇角,强忍着不让自己的情绪泄露,艰难抬起左手,打开随身携带的录音笔。
八爷作恶无数,对这件事却记得十分清楚。毕竟是他飞黄腾达的第一步,每一个细节都说得异常清楚,尤其说到如何弄死她的哥哥,又如何把他丢进水库。
薛宁状似平静的听着,嘴唇被她咬出几个大大的血印,脸上的淤青尤其吓人。
八爷说完的一瞬间,紧闭的冷冻库库门亦被撞开。
顾旭白拧着眉冲进来,看到她样子,顿时慌的厉害,抱起就往外跑。
前来接应的海警船就停靠在一侧,薛宁脸上不悲不喜,躺在担架上让医护人员帮着清理伤口,视线却一直停留在人群外围,那一抹苍老肃然的身影上。
她相信顾旭白所说,这件案子的严重程度超乎她的想象,但更清楚,是谁在调用海警船。
那位高高在上的老先生,到底是来了。
身上的伤口包扎完毕,薛宁撑着最后一口气,身上贴了无数的暖宝宝,穿上顾旭白准备的保暖衣服,被他抱起来,跟着顾老先生去了隔壁的房间。
坐下的瞬间,耳边随即响起顾老先生不怒而威的声音:“把她放开!除非,你想被逐出顾家!”
“那就逐出好了,君安现在有小秋、莹姐、老三、小杰,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顾旭白没动,神色坦然的跟老爷子对视。“顾家的虚名就真的那么重要?我以为忠义才是顾家家训!”
“混账!”顾老先生怒吼出声,手中的茶杯飞过来,不偏不倚的砸中顾旭白的额头。
微温的茶水洒到薛宁身上,并不疼,心尖却如同被利刃割过。
“你姑姑就小天这么一个孩子,难道你忍心看着他们一家家破人亡么!”顾老先生粗粗的喘着气,犀利的目光落到薛宁身上,重重拍桌。“滚出去,我有话跟她说!”
顾旭白还是不动,下一瞬,顾老的贴身保镖随即上前,不由分说的拽他。
“记住你答应我的话!”顾旭白在薛宁耳边飞快说了一句,甩开保镖的手,施施然起身。“我不动是因为她受伤严重,并不是我真的不敢动。”
顾老闻言更加怒不可遏,再次抓起茶杯朝他砸过去。
薛宁原本坐着,看到他的动作,不假思索的站起起来,敏捷的用后背挡住飞来的茶杯。“噗”的一声,茶杯从她后背滑下去,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你疯了么!”顾旭白目赤欲裂的将她抱紧,额上筋脉毕现。“疼不疼?”
“别让我欠你太多。”薛宁努力扬起下巴,轻轻将他推开。“出去吧,我不会有事的,他可是你爷爷。”
不过是一扇门,可薛宁心如明镜,中间隔着的不止是一扇门,而是两个世界。
顾旭白抿着唇,心慌的感觉更甚。一向从容沉稳的他,竟然开始手抖,迟疑的捏了捏她的脸。“我在外面等你。”
薛宁含笑点头,目光痴痴的望着他的脸,眼前一阵阵眩晕。
等不到的,顾老出现在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顾旭白后退两步,缓缓转身开门出去。薛宁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重新坐下,神色淡淡的望向顾老先生。“我跟苏先生走。”
顾老先生虎目微眯,不疾不徐的说了一番话,跟着便沉默下去,一脸萧瑟苍凉的表情。
薛宁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自己回到了过去。
爸妈尚在,哥哥正在备战高考,家里一派宁静,不曾有过什么大火,亦不曾有过生离死别。
梦里的景象太真实,仿佛眼前所见才是她一直以来所过的生活,那场大火以及藏在心底的那个的名字,才是噩梦一场。
“爸……”薛宁迟疑伸手,急切的想要抓住什么。“我没有放过任何人,没有!”
像似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薛宁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眼里蓄满了雾气。她没有徇私,真的没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一声一声,忽远忽近的呢喃远去,眼前熟悉的卧室瞬间消失,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
“爸!”薛宁心慌极了,茫然的转着脑袋,崩溃哭出声。“哥,你帮我把爸爸找回来,为什么说对不起,为什么!我不要听!”
“宁宁?”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倏然响彻耳畔,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魔力,硬生生的将她从那片混沌世界拉回来。
薛宁睁开眼,没有焦距的看着崔立珩那张放大的脸,张了张嘴,喉咙像似被什么东西梗住,扑簌簌的落下泪来。真的只是一场梦……
“苏先生!”崔立珩怔了下,欣喜大叫。“她醒了!”
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吵得薛宁彻底的清醒过来,眨了眨眼难受皱眉。“我睡个觉罢了,哥,你瞎咋呼什么。”
“睡个觉?”崔立珩冷哼一声,差点忍不住弹她的脑门。
抓到八爷的当天,她从船上下来就一直昏迷不醒,到现在足足过去了一个星期。要是还不醒来,他都打算把她再送回医院,她竟然说自己只是睡了一觉!
薛宁见他脸色不好,虚弱的吐了口气,艰难掀唇。“部里有没有发公告?”
崔立珩轻轻摇头,动手扶她起来。“不会这么快的,你要有点耐心。先喝点水,肚子饿不饿?”
薛宁颓然闭眼,呼吸弱的几乎感觉不到,苍白消瘦的脸庞呈现出死灰一般的神色。
苏先生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这副了无生气的模样,顿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这可是盗挖盗卖跨国走私文物的大案要案,没调查清楚之前,谁敢私自乱放消息。”
大案要案……薛宁想笑,却发觉自己呼吸都费劲。
苏先生伸手想扶她扶起来,不料手被格开,冷不丁的撞进她死气沉沉的眸光里,一时间竟忘了该说什么。
“这是哪?”薛宁强撑着自己坐起来,虚弱靠在床头。“给我手机或者平板。”
苏先生拧着眉,偏头跟崔立珩交换了下眼神。“你才刚醒,先吃点东西,我找医生过来给你做检查。”
薛宁仿佛没听见,执着的望着他。“给我手机或者平板。”
“你先吃东西,吃完一定给你。”崔立珩站出来打圆场,假装轻松的语气。“我们在澳门,荣先生的别墅里,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就行了。”
澳门……薛宁闭上眼,额上冒出大滴大滴的冷汗,睡着一般,幽幽吐出一口气。“我吃。”
苏先生胸口闷得慌,开门出去,在门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静静的站了半分钟,他转过身往走廊另一头走去,脚步格外的沉重。他在薛宁脸上看到了死气,感觉非常的不好。
私人医生要过十分钟才到,苏先生通知厨房给薛宁准备吃的,疲惫坐到荣先生对面,沉默的望着院子里开的正艳的花卉。
他能做的已经全都做了,至于薛宁最后到底怎么选,他使不上半点劲。
顾家那位老先生的手段,不是寻常人都斗得过的。
那天在海警船上,他被人带进去的时候,薛宁很稳的坐着,脸上异常的平静,甚至还冲他笑了下。然而等他靠近,她便毫无预兆的倒下去,一直昏迷到今天。
她跟顾老先生到底谈了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敢再联系顾旭白。
顾老先生请他上船,到他把薛宁带走,只说了一句话。“带她离开海城,永远不要再踏入半步!”
他明白那句话的意思,所以才如此的害怕薛宁想不开。案子会了结,最后的结果已经能预见。
她说她给自己十年,如今只怕……只怕是用不上了。
“小丫头跟九叔的脾气真是一模一样。”荣先生转着手里的狮子头,幽幽叹气。“我很想帮她,可惜心有余力不足。”
“不怪你。”苏先生端起茶杯,忧心忡忡的抿了口茶。“天意如此,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
荣先生略略颔首,脸色却愈发的凝重。有些债压的太久,再不还就要发霉了。
薛宁吃了点东西,双手还是软的提不起丁点力气。从崔立珩手里把平板接过来,连上WiFi哆嗦登陆微博。
******删除了,无数粉丝留言打气、私信鼓励她一定要坚强。
整个网络上找不到丁点关于爸爸的消息,无论怎么搜索都是徒然,反倒是齐博远已经离开拘留所,重获自由。
最后的希望落空,薛宁忽然笑出声,任由平板从手里滑落下去。
什么是正义?有权有势即正义!
“你别这样……”崔立珩完全慌了手脚,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这样子的薛宁,让人无端端的觉得心慌。
“我没事,你别多想。”薛宁兀自笑了一阵,渐渐止住,抬眸对上他的目光。“哥,我想见滕医生。”
“他早上刚出去,我这就给他打电话。”崔立珩无措的把手机拿起来,摁了好几次才找到滕逸的号码,惶惶然拨出。
滕逸到的很快,估计是一直没走远。薛宁努力的挤出一丝微笑,为难的看着站着不动的崔立珩。“哥,我有话单独跟滕医生说,你先出去。”
崔立珩犹不放心的多看她一眼,迟疑迈开脚步。
“我不会寻死。”薛宁看着他的背影,状似不经意的补充。“好容易活下来,我还要看你和苏先生成家呢,别让我等太久。”
崔立珩脚步微顿,过了好一会才继续迈开双腿。
她的掩饰一点都不高明……
滕逸从她下船那天,就从海城飞了过来,就怕她醒了想不开。
房门关上,房里顿时变得寂静。他抿着唇角定定看她片刻,转身去倒了一杯水。“先喝些水,你昏迷了一个多星期,苏先生和你哥都吓坏了。”
“对不起。”薛宁有气无力的吐出三个字,幽幽开口:“给你们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滕逸摆手,脸上浮起温暖人心的笑,动作很轻的把水递到她手边。
薛宁喝了一口,目光落到窗外,脸上浮起微笑。“从决定活下来的那天,我就不敢交朋友,怕自己有一天离开了,会伤朋友的心。我把心封起来,以为这样自己便刀枪不入,可是我真的很羡慕。”
滕逸低下头去,迟疑握住她冰凉的手,沉默聆听。
薛宁的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变得苦涩。“我羡慕所有跟我一样年纪的女孩,就算不那么美,就算不那么有钱,但她们还可以拥有爱情,拥有友情、亲情。争吵也好,分手也罢,总归拥有。很多次,我都想不如就放下吧,像同龄人那样,跟喜欢的男孩谈恋爱,跟喜欢的女孩做朋友,什么都不要去想。”
薛宁顿了顿,凄然一笑。“可是心里始终有个声音在提醒我,这些平凡到不被珍惜的幸福,从大火烧起来的那一刻,就离我远去了。”
滕逸听到这,手上的力道下意识收紧,终究没打断她。
薛宁瑟缩了下,抽回自己的手,疲倦闭上眼。“如果有来生,我真希望能顺遂长大,爱上一个男孩,然后为他奋不顾身。”
“今生呢?”滕逸忍不住问她,刺痛的感觉,在心底无声的蔓延开来。他听多了那些想要自杀的病人的话,心里清楚的知道,薛宁这一次,死志比七年前更坚定。
“今生?”薛宁的嗓音弱下去,飘忽又幽远。“不会有今生了,不会再有。”
“你不能这样!”滕逸生气起来,再次捉住她的手。“薛宁,你不能在欠了一堆的人情债后,就这么轻飘飘的用一句来生打发!”
“不然呢?”薛宁睁开眼,一瞬不瞬的望着他。“滕医生,您也放不下,对么?”
滕逸震惊的松开手,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飞快别过脸。“我放下,你就能放下么。”
“对不起。”薛宁艰难的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绝情闭上眼。到了最后,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这个三个字一笔勾销。
只可惜,她放不下,死也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