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逸在房里坐了很久,一直到太阳下山薛宁再次睡过去,才疲惫的开门出去。
苏先生、荣先生和崔立珩都等在门外,见他出来,十分默契的等着他开口。
滕逸无奈摇头,表示自己已经尽了力。苏先生叹了口气,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由她去吧。”
隔天,崔立珩无事人一般,在薛宁醒后立即去她的房间,督促她吃东西,吊水。
薛宁知道他们的心思,当下收起所有的难过,态度十分的配合。
荣先生请的是最好的私人医生,薛宁调养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总算能行动自如。
亲自去谢过荣先生,当天便在苏先生和崔立珩的陪同下,从澳门直飞帝都。
她还没去看过妈妈的墓,还没给哥哥收尸,还没亲眼看到杀人凶手伏法,可心里却早早决定了自己今后的去处。
回到苏先生的四合院,薛宁累的话都不想说,进了门就直接回房睡觉。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丢在床头柜的手机有电话进来。薛宁睁开眼,见是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网络电话号码,顿时睡意消散。
接起听了片刻,薛宁拧眉下床,站在窗前静静望着院中的老石榴树。“你到底想说什么?”
上一次,她为了拿到资料,答应他的条件想要怀上顾旭白的孩子。这一次,他竟然拿那两份卷宗当筹码,要求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跟顾旭白离婚。
她都没嫁给顾旭白,离哪门子的婚。“爱给不给,我没工夫跟你废话。至于你是谁,你的目的是什么,我一点都不在乎。”
说完薛宁随即把电话挂了,丢开手机开了灯去倒水。
“离婚手续很快会办妥,从今往后,你们桥归桥路归路。我有生之年,你最好死了一样,不要给他任何的希望。”顾老先生的话倏然划过脑海,惊得薛宁一激灵,手中的被子“咣”一下落到地上,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那天在民政局,她明明先下的楼!难道是沈颢帮着把手续办了?难怪抓自己的人,会说自己是顾家的孙媳妇,难怪顾老会在海警船上等着自己。
顾旭白竟是连她也算计进去了……
海城南山寺。
天空还是浓烈的黑,有风吹过,漫山遍野的枫林,发出簌簌的声音,间或掺杂着几声蝉鸣。
顾旭白从车上下来,神色漠然的看一眼车上的梁秋,以及站在车旁,那六名孔武有力的保镖,转身,抬脚跨入寺门。
闷了一夜的热气,被黎明之前的清风吹散,空气里隐隐能闻到些许花香。铺了一地的青石,透着丝丝凉意,在昏黄的光线下无尽的往山上蔓延,静谧又幽深。
顾旭白将手抄进裤兜里,一步一步拾阶而上,耳边却仿佛听到薛宁在说:“您老人家不累么?”
“如果有一天,我累了,大概会找个有道观的山头,度过残生。”
“当个得道的道姑,熬鸡汤开解众生,有毒的那一碗,我会给你留着。”
“你真让我来拜佛啊?可我想把这佛寺拆了。”
顾旭白从不信鬼神,此番也不是来烧香,只是想重新走一遍薛宁跟自己一起走过的路。
海城那么大,她却只跟自己走过两回。一次是来寺里见秦老,一次是除夕去看花。
那么漫长的时间,回想起来,竟然只有这两次,她好好的跟在自己身边。
思绪回转,想起那天在海警船上,她替自己挡了飞过来的那一只茶杯,想起她说“别让我欠你太多。”胸口的位置,瞬间变得窒闷。
他以为他能够给她筑起一道墙,遮去所有的风雨,到最后,伤她最重的人,却是自己。
老爷子说一不二,薛宁的性子死犟,这一场关乎他人生的赌局,他手里如今只剩唯一的一张牌。
这一刻,他甚至开始害怕结局揭晓。
长长的台阶走到尽头,顾旭白在正殿前停下,眼前仿佛又看到了薛宁吊着两只手臂,微笑站在阳光底下,眼神亮晶晶的望向他。
刺痛的感觉,刹那漫过四肢百骸,痛入骨髓。沈颢和邵修筠都问过他,为什么会是薛宁。
他想他这一辈子都不会给出答案,他把她弄丢了。
伫立半晌,顾旭白最后还是进去烧了香,虔诚跪拜。他放下所有,求上天给他一个圆满。
从正殿里退出来,寺里的僧人陆续起床做早课。扫地的僧人年纪很大,即使地面不脏,依旧扫的一丝不苟。
顾旭白让开地方,等他扫过再站回去,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手里笤帚,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台阶下方的保镖,细不可闻发出一声叹息。
站到太阳升起,顾旭白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立在正殿门前。
身后,上山的台阶上,远远出现梁秋的身影,不一会就到了跟前。
顾旭白徐徐转过身,眼底波澜不兴。梁秋气喘吁吁地擦着汗,一屁股坐到地上,上气不接下气的开口:“二哥,部队派了人来,老爷子让你立刻回去。”
顾旭白比任何人都清楚老爷子有多狠,听到这样的消息一点都不意外,深邃漆黑的眸子甚至透出几分阴冷。
他忍耐了半个月,到底等来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但愿薛宁还活着……
梁秋坐在地上,没有细看他的眼神,兀自对着长长的台阶叹气。“哥,嫂子她真的会回来么?”
“不会。”顾旭白神色莫辩的丢给他两个字,抬脚往山下走。
梁秋一骨碌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嬉皮笑脸的追上去,压低嗓音窃笑。“老爷子手再长,也伸不到国外去。”
顾旭白心神一震,余光扫了一眼身侧的保镖,轻轻点头。“做干净一点,除非你想被他除名。”
“还有青云科技。”梁秋脸上的笑容顿时扩大,双眼却危险眯起。“修硬件我不行,软件可是我的拿手本事。”
“就你能。”顾旭白淡淡的勾起唇角,脚步愈发的快了。
梁秋得意挑眉,一身轻松的追上去。他就知道,顾旭白不会甘心被老爷子软禁。他不反抗,不过是在等一个绝佳的机会,永远挣脱顾家的束缚。
薛宁回不回来已经不重要,哪怕天涯海角上天入地,顾旭白都会去找她。
上车返回市区,梁秋没有把车开回顾家老宅,而是去了市中心的一家会所。
顾旭白下车,直接去了雅间,拿起准备好的二锅头往嘴里不停的灌,跟着接过梁秋递来的烟,狠狠抽了一口。已经装了这么久,不能功亏一篑。
梁秋什么都没说,因为努力憋笑,导致他的表情看起来格外的扭曲。保镖面无表情的看着二人,站姿笔挺。
十二瓶二两装的二锅头只有一瓶是酒,剩下的都不是。顾旭白喝完,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拉着梁秋一起往外走。
老宅那边打来的电话,已经不下十次。顾旭白置若罔闻,上车后不动声色的跟梁秋交换了下眼神,酒气熏天的倒在后座装睡。
到家下车,他挂在梁秋身上踏入客厅的一瞬间,耳边随即响起老爷子暴怒的吼声。
顾旭白抬抬眼皮,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站立不稳的倒进沙发里。“准备关我多久,半年?一年?还是五年?”
邮轮还没出国境,他不算是私自出国。
“混账东西!”老爷子让他噎得怒火万丈,抡起手里的手杖,毫不犹豫的往他身上敲。“顾家的门岂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我妈当年嫁过来,你也这么说。”顾旭白嗤笑,眼神很冷的望着他。“所以我爸妈这些年,只有春节才回来,你难道不懂其中的原因?”
老宅里,属于他们一家的那座偏院,呆时间最长的,永远都是宅子里的佣人。
他从出生就被老爷子带回海城,甚少跟在父母身边。这是当年他同意父母结婚的条件,没想到隔了三十多年,他依旧如此顽固。
“我不用你来教训!”老爷子握着手杖的手抖了下,再次抡起,狠狠打到他背上。“她已经死了!你难道要这样一辈子!”
薛宁死了?顾旭白攥了攥拳,缓缓坐直起来,睁开眼定定的望着盛怒中的老爷子。
怎么可能,她身上的伤还不足以致命!
一旁的梁秋也吓到了,脸色变得十分的难看。他这段时间没少打听薛宁的消息,但始终联系不上。
就连苏先生他们似乎也人间蒸发了,就在昨天,他派出去的人回消息说,帝都的四合院除了几个佣人,一直没看到苏先生出入。
澳门那边,他亲自去见过荣先生,对方给出的答案是不知道,他也还在找薛宁。
难道真的?梁秋忽然不敢继续往下想,紧张的看着顾旭白。
“死了也好。”顾旭白兀自笑了,眼底写满了讥讽。“你永远别想看到自己的曾孙!”
“这样的理由我不想听。”老爷子手里的手杖又一次落下去,气息明显不稳。“上一次你就说了谎,别以为我不知道!”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顾旭白敛去笑意,摇晃着站起来,脚步虚浮的走到来接他的人面前,淡淡点头。“走吧。”
薛宁不会死,她答应过的!
来人看了一眼顾老爷子,平静起身冲他略一颔首,随即转身往外走。
顾旭白的脚步很沉,每一步,似乎都用尽了力气。
梁秋眼睁睁的看着顾旭白离开,才动了一下,老爷子的手杖即横到他眼皮底下。“我就看看……”梁秋认怂的缩回脑袋,默默收声。
过了片刻,远处依稀传来汽车发动机的轰鸣,梁秋颤抖拿开老爷子的手杖,一脸讪笑。“公司那边还很忙,老爷子我先走了啊。”
顾老爷子横他一眼,沉默端起茶杯。
梁秋如蒙大赦,起身逃似的往外跑。
薛宁肯定没死,案子的最终结果还没出,就算是顶着天大的压力,她也会等。毕竟,那是比她的命更重要的事情!
虽然已经是八月中旬,帝都的气温依旧不如海城那般炎热。
薛宁吃过早餐,回房拿了件秋天穿的冲锋衣套上,背上背包跟苏先生和崔立珩一道上车,出发回老家。从澳门回来,三个人用的都不是原本的身份证。
这次回去,薛宁担心留下线索,遂同意苏先生的提议,自驾过去。
崔立珩身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三人轮流开车,只是花费的时间长一点罢了,不用担心被盯上。
“九叔的身体越来越差,方桥昨天又来了电话催,你这次回去就不要走了。”苏先生靠着椅背,语气沉重。“这些年他一直守着你爷的房子,等你回家,他说他还在这个家就不会散。”
“我知道。”薛宁低头,把脸深深的埋进掌心。“我会给他送终。”
苏先生沉默下去,疲惫闭上眼。薛宁能松口答应,在他意料之中,只是心底隐隐觉得,她答应的跟自己说的是两码事。
一千多公里的路程,车子越往前开,薛宁心里就越难受。
她走的时候毫无知觉,是崔立珩后来找到九叔,告诉他自己的没死的消息让他等着,等她回家。
那会薛宁天真的以为,只要找到作恶的人,是黑是白,总要有个明确的说法,这世上总有讲理的地方。
如今才知道,白的能变黑,黑的也能变成白,看的不过是到手的利益够不够丰厚。
抵达老家镇上,时间已经是凌晨。
接上方桥,一行人饭都没吃就继续往山里开。九叔做好了饭在家里等着,精神好的让人害怕。
薛宁知道他身体不好,早年给人卖命的时候伤的很重,几十年了也没养好。
听方桥这么说,心底没来由的感到惶恐。
若九叔也没了,这个家就真的彻底散了,她再也没有借口继续留下来。既然活着都无法看到幕后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不如死了清净。
山里气温低,薛宁下车的时候禁不住哆嗦了下,远远看着站在门外的九叔,视线一瞬间模糊。
7年了……原来她走了这么久,却又好像从未离开。
一切感觉还在昨天,她从镇上回来过寒暑假,来听九叔不厌其烦的跟她讲故事,一遍一遍,说到她都能倒背如流,并嫌弃他的故事没新意。
“宁宁?真的是你么?”九叔迈下门前的台阶,颤巍巍的望着她,不敢置信的表情。
“九叔,我回来了。”薛宁喉咙被梗住,小跑几步冲上前去,稳稳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先回屋,外边凉。”
“回来就好,你这一走就是7年,九叔真怕入了土你也回不来。”九叔挺直了后背,也不管苏先生和崔立珩他们,拉着她进屋。
饭菜都是热的,炕也烧得温温的。薛宁坐下,看着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屋子,听着九叔絮叨,心口如钝刀划过,却还要强颜欢笑。